秋 聲(外三篇)/文抱忱

文抱忱

秋聲如泣,蕭瑟風卷黃葉,陣陣風吹,葉聲譁然,人於坡前望,天自高,雲自白,心猶顫。秋實金黃,累累枝頭,秋葉或紅或黃,梢頭燦,根旁卷。山前溪邊羊群悠然走,牧羊人卻不見,人沿溪入山,層林盡染,絢麗如刀,割開人之肝膽。噫,秋色如畫,疏淡幾筆,已得真趣,已入化境。秋意雋永,怎得描摹?巨匠無語,住筆搖頭,此景此情,但存心紙上。

人形雁過,那合啼聲讓人如癡如醉,那種悲涼沁入心脾,讓你不由得打個哆嗦。雲淡天高,遠來“樂雁”的合唱和著秋風的節拍,直灌入耳,踩著暗黃脆響的葉子,你刻意留起的長髮抖動,心怦怦然,流過心頭的“翻譯”句子是這樣的:遠方的山坡有一匹匹馬在奔跑,沖牧馬人嘶鳴,草原上風吹低了草,太陽升起,又落下,飛過高山,飛過草地,飛過沼澤,我們和雲彩賽跑,雨打不散,風吹不動,一群候鳥向夢中的遠方飛馳,腳下是蒼茫的大地,時而滾燙,時而冰涼,棲息時我們偎依取暖,夜與晝呀,穿透心和膽,雪片紛飛前,急行再急行,我們快些擁抱溫暖。

秋暈染了一座港城,有年頭的樓房,坡路窄仄,與之合拍的居民悠閒地說話、走路,街衢的鱗片般的爿爿小店,人間煙火正播散,秋之韻打起拍子,讓港城漸清醒一二。人居城裏,秋入懷抱,踏清秋,賞秋景,心自空明。八九小時車程外,那座小小的港城什麼都新,暴發心態的人們對秋之激醒、秋韻秋風感受少,少半截身子還在雲山霧繞的美夢、噩夢裏吧。

初秋、中秋帶給人的是美好,你的心蘸著秋水,涼爽、欣然,世間最好的時候,人在畫中,畫在心中,抖一抖汗毛也是熨帖的。晚秋,凜風、舞葉、啼雁讓你的心戰慄,讓你的長髮、髭須染霜,坡前望枯草,你只能吟那首悲秋之詞——“夕照盡,聞悲雁。秋風凜,蘆花遍。寂寥處,煙花遠看。夢回萬裏,關塞黑,長城斷。”

◆風 雨
風雨驟起,烏雲翻滾,人心浮動,人心畏懼。風雨如晦,風雨如磐,這時節,你能感到自然之怒,你能體味自身之渺小,無論如何,你不會到雷雨中去怒吼“停止吧,快停止,”除非你是一個瘋子。瘋子是可愛的,瘋子眼裏有天無日,只有自己,自己的喜怒哀樂。

風雨後或是陰雨連綿,或是陽光返照。淫雨霏霏,日復一日,最膩煩人,你只有呆家中暫避,或是撐傘方可前行。傘遮得了上身,往往遮不了下身,到了目的地,褲角濕,鞋泥濘,是免不得的。陽光返照,人再獲溫暖、光明,往往心喜、雀躍,喜的是老天開眼了,天開了,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又可以作萬物之靈長,辨善惡,分美醜,格物致知,齊家治國平天下了。

風雨中的人有所畏懼,風雨中的人有所期盼,風雨中的人能反照自身,所以風雨並不完全有害,很多時候確實有益。風雨能洗天,風雨能灌地,能讓人漸漸成長,讓你的心慢慢如鐵石堅,讓你的身如青松直,這是風雨之教,這是風雨之誨。

風雨或有訴,風雨可辨冤。風雨大作,天地晦暗,數日不開,或有奇冤待雪,或有謬舉怪事在廟堂。晴空萬里,紅日醉心,不白之冤已雪,天地清明,人間有愛,人心複歸,欣喜何極!

風雨是一面鏡子,可鑒人間;風雨是一篇文章,誦讀春秋;風雨是一盞燈,燭透時空。風雨之後,美虹榮耀西天。

◆悲 歌
記得那是09年夏天了,我和一個女孩子在公主墳東來順吃飯,然後上三樓戀歌房去K歌。女孩子是電視圈的,身材窈窕,右眼邊有一顆小痣,人很美,原來是學舞蹈的,一個令人不會忘懷、不時回想的川妹子。

在戀歌房,我已忘了自己唱的是哪首了,我會唱的就那幾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彎彎的月亮》、《東方之珠》、《2002年的第一場雪》、《新鴛鴦蝴蝶夢》,最後一首後來唱得少,我估計已唱不全了。聽我唱了一首,女孩子鼓掌、微笑,然後唱了一首《秋意濃》(張學友原唱,粵語版叫《李香蘭》)。這首歌是日本作曲家作曲再填詞的“悲歌”。女孩子唱得很用心,歌聲淒婉、低徊,聲音有些啞澀,卻非常有味道。我由衷地讚賞,熱烈地鼓掌。女孩子面現得色,又讓我唱,再唱什麼,我已忘記了,只有這首悲歌刻在心間、時繞耳畔。

距今14年多了,女孩子的樣貌已依稀不辨了。這首悲歌留在心頭,卻難以拂去、抖落。悲歌是一首離歌,唱男女不得不分別那種難言之痛,秋風蕭瑟,金葉飄零,握住的手松開了,相對的臉分東往西,從此“一別兩寬”,卻生不出一絲“歡喜”。我要說的是人世的悲歌不僅僅是男女淚別、歎惋,也有其他別離之苦,一樣痛心撕肺、切骨斷腸。

人呱呱落地,就免不得離別。李叔同(弘一大師)幼年喪父、青年喪母,就嘗盡了別離況味。一個冬日,好友許幻園到家中來,在外面喊了一聲“我家破產了,從此別過了。”李叔同追出來,雪地裏落下一串腳印,人已不見了。捶胸灑淚,李叔同就寫下了《送別》這首膾炙人口、深入人心、代代傳唱的歌。《送別》當然也不能不說是一首悲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宋詞三百首》恐怕多一半都是離愁別緒。人生聚合為少,離分為多,大限一至,陰陽兩隔,寧不悲哉!剛又聽了一遍張學友的《秋意濃》,當初川妹子琰琰唱起來哀感頑豔、讓我心驚的悲歌卻感覺不到太多了,哀則哀矣,難入胼胝之心。記憶裏,留著大辮子、身材曼妙的琰琰唱起悲歌來,纏綿悱惻、柔腸百結,真能悲淒入骨。四目交投,一個心鼓敲擊,一個得意非凡,只不過這只是鏡花水月而已。後來,女孩子再無音訊,京城的朋友也四散飄零,再能見到的沒幾個了。

人世間,一個個和我一樣的“萬物之靈長”,人生路緊趕急追、拾級而上,到峰頂忽然一下滑落時,記憶中恐怕都會有一首悲歌。那悲歌在你撒手人寰、飄墜冥府時,再一回想,仿佛來自天外,你再難躡蹤尋音,它活在你的心裏,滲入你的血脈,卻難以重現耳邊。

或許在你身登仙界、直落幽冥之時,隨著億萬個人生鏡頭,那悲歌會夢幻般 再現,聲振林木、遏雲止雁。那情那景、音容笑貌儼然目前,舊友飄飄如虹霓,悲歌心頭婉囀、縈環,金葉飛舞、草枯蘆白,怎不讓你巾帕如洗、熱淚滿襟?唱悲歌的人(或許也是一個美麗婀娜的舞者)不會再來,再來的只有幻影、斷曲……

◆舞 者
舞者,我也見過幾個,天天看的也有呢。天生不會協調肢體,見舞者我總是忝為末學。

說舞者,就要講到舞蹈。舞蹈是什麼?原始人類勞作之餘舒展肢體,娛樂身心嗎?並不盡然。舞蹈是用肢體語言抒發情感、抒發內心,這無疑是舞蹈的一項最重要的功用。你會說宮廷舞蹈只是娛人眼目、歡娛君王吧。但是,我要說的是真正的舞蹈,舞者的舞蹈,不是宮娥、歌姬的舞蹈。真正的舞者總是自己站在天地間起舞的,雲、天是背景,大地是舞臺,風雷雨電是音效、燈光。真正的舞者是自尊自愛的,他們(她們)是自己的君王。

舞者,形體美,眼界高,真正是人群中的“異類”。好像有人說一些學舞蹈的脾氣大,這應該是真的。脾氣秉性和舞蹈沒關係,你選擇舞蹈行業,你的脾氣秉性可能就不一般了,當然脾氣大小和舞姿美不美沒半點關西。舞者用心去舞,汗灑如雨,決不是凡人可比呢。

美國女舞蹈家鄧肯喜歡用舞蹈表現平民生活,表現普通人的喜怒哀樂,還愛表現哲學和思想,曾想把《資本論》搬上舞臺呢,很了不起。但我不覺得每個舞者都要從舞蹈中表現高深的思想,年輕舞者追求美就好。一個舞者用自己的肢體線條表現人體之美,表現生活、勞作情景,或舒肢展臂表現鳥、動物或者植物,再現自然之美,現驚鴻之一瞥,讓觀舞者有所思,點個贊,就很好了。

舞者,粉墨登場,燈光來,音樂起,旋舞如風,或懸吊輕舞若飛天禦空,可攝影,也可入畫。終舞,掌聲如雷。舞者鞠躬,謝幕,忍傷痛回。誰能識舞者心?誰能省舞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