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的《毛主義革命:二十世紀的中國與世界》日文版之意義——關於毛主義革命與日本(上)

程映虹的《毛主義革命:二十世紀的中國與世界》日文版(圖:本文作者提供)
程映虹的《毛主義革命:二十世紀的中國與世界》日文版(圖:本文作者提供)


對程書的先行介紹與日文版的構想

2016年,文革發動五十週年之際,靜岡大學的楊海英教授組織了一場題為《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與國際社會-50年後的省察與展望》的國際研討會。基於研討會提交的論文,同年秋,集廣舍出版了學術專著:《邊疆與國際社會的文化大革命—至今仍咒縛中國與世界半世纪的歷史》。

本書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邊疆與周邊的中國文革》,包括理論研究以及內蒙古文革中的大量「挖肅」的政治背景之考察。留日蒙古人醫生在文革、維吾爾人的中國文革;文革與基督徒;第二部分《國際社會中的中國文革》,包括60年代後期日本、中國、印尼革命的連鎖-孤立國的世界革命;援非外交;法國的毛主義者的誤會?-圍繞公社的起源以及去向;文革後的「文化」政治;安第斯山脈的毛澤東。

本書主編楊教授在《前言》中指出日本「在文革研究方面,日本已落後於世界的原因是「對華小心翼翼」,拘泥於「左右兩翼」的分野。因此本書跳出以往的「階級鬥爭論」,從民族紛爭與國際關係史以及20世紀的民族自決史的潮流中,重新檢視邊疆以及邊緣的問題。並介紹 「中共如何利用文革干涉世界各國,對這個問題進行系統研究的是程映虹」。

在第二部的《國際社會中的中國文革》中,馬場公彥對中國輸出革命的手段:毛語錄的普及、毛的神格化、武裝鬥爭、世界革命對各國的學運、反體制運動以及新左翼的影響介紹後,重點介紹了「作為雜種革命的日本新左翼運動」、「受到中共影響的印尼9·30事件」、「作為印尼文革的西加里曼丹的武装峰起」等。文化人類學者的细谷廣美研究秘魯「光輝道路」,則從社會人種、民族、文化要因及多樣性的角度;福岡愛子則從文化政治方面研究文革對西方的影響。

世界性的「1968年」五十週年之際,楊教授主編的《中國撼動世界的‘1968’》由藤原書店出版。

他在《序章》中以「殖民地出身者」視點,論述「我的宗主國」日本的「1968年」與世界中,以往的文革研究雖然言及「1968」,但就中國與世界的關係,「留下了許多尚未解明的課題」。

本書分為兩部分:
第一部分:《中國的文革》中收入馬場公彥的《毛的世界革命-夢想與現實》;金野純的《作為表象的革命,作為表象的暴力-圍繞文革的兩義性》;劉燕子的《文革的另類歷史-歷史與個人歷史的交叉》;
第二部分:楊海英的《文革中對蒙古人的屠殺-至中國政府的善後處理》為止;西田慎的《西德的毛主義新左翼-以K小組為例》;梅崎透的《毛與美國的‘第三世界’-To Rebel Is Justified》.


(圖:本文作者提供)

日文版與原著有哪些不同?

美國特拉華州立大學的程映虹教授是一位「共產主義袪魅的歷史還原者」(何清漣語)。其大著《毛主義革命:二十世紀的中國與世界》自2008年在香港田園書屋出版之後,好評如潮。
日文版中,作者保留了前面的十章,並加入新的四章以及最新的研究成果,總共十四章。

第一章:從「雙百方針」和「反右」的角度,考察了《毛主義和中國模式如何影響東歐和北越》;第二章:探索文革在亞非拉的影響--《向世界輸出革命》;第三章:《毛主義和文革怎樣毀掉新加坡的左翼運動?》;第四章:通過比較蘇聯、中國和古巴共產黨革命,指出共產黨革命的終結目標不只是建立新社會,而且要通過思想改造與階級鬥爭,《塑造「新人」》;第五章:柬埔寨紅色高棉的以社會重建為目標的《毛主義變種》;第六章:《「革命攻勢」古巴的「文革」和「大躍進」》;第七章:《秘魯的「小毛澤東」和他的「光輝道路」》;第八章:《古巴的毛主義者格瓦拉為什麼出走?》;第九章:西方知識分子為什麼對毛式革命迷戀?其《政治朝聖的背後》,第十章:《古巴甘蔗地裡接受「再教育」的美國青年》。

日文版從第十一章起,作者增修的篇目是:《卡斯特羅如何受「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影響?》;第十二章:《恩克魯瑪文革初期遭遇的「政變」的教訓》;第十三章:《余業柱與馬來西亞的「紅色記憶」》;第十四章:《毛澤東語錄在全世界的傳播》。

從這些篇章中可看出,這塊「毛主義革命與世界」版圖中缺乏鄰國日本。而日本從古至今,與中國淵源深厚,同屬漢字圈,「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幾個字中,除了「中華」,其餘都來自日本的漢字。馬克思主義經過日本傳入中國,毛的「新中國」對日本影響深遠。

程教授研究歐美知識人誤讀毛,其下意識裡是西方傳統中的馬可波羅、哥倫布和托克維爾的某種混合,肩負著精神上或社會制度上的新大陸的使命。

而日本戰後在認知中國的問題上,贖罪意識與恢復中日關係這個主題先行。斯大林死後,「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毛在國際共運中一言千鼎,具有東方面孔的社會主義帶給日本知識人以幻想,為解決本國問題和現代化帶來的危機,以中國革命的成功作為研究日本的「方法」,以至於蒙眼。

馬場公彥在其著作《戰後日本人的中國觀》一書中指出:文革初,日共與中共決裂,「『日本的親華派對毛澤東表現出極高的忠誠度,在日本暴力昂揚,全國處於即將採取行為的集體歇斯底里狀態』,這也是日本至今仍未從『文革』的陰影中走出來的間接原因之一」。

筆者與出版社商量,徵得程教授的同意之後,請日本學者與媒體人撰寫了關於毛主義與文革對日本影響的這部分。一方面,日本讀者通過看世界,重新反思歷史—今天這段歷史在日本並未成為過去式,新左翼內訌不斷,死傷數千,許多經歷者在個人史上留下傷痕。另一方面,拋磚引玉,不同語境中的性情中人能共有記憶、分享歷史。


文革宣傳畫(出自網路)

長年致力於出版中國研究的集廣舍

但筆者深知在日本一本書的翻譯,不僅是一種語言對另外一種語言的轉換,需要面對高度知識教養的日本讀者與挖細節的學者,需要在原註的基礎上加大量的日文註釋,查資料,核對事實、時間、地點、原文的出典。在日本,大概只有榮休後有時間和精力、體力的老教授才能做,而且需要自費出版。

中國的政治(學術)和文學都是小眾讀者,而當下紙媒面臨自媒的衝擊。
集廣舍的川端先生說,「我年輕時是日本的『紅衛兵』,文革後才漸漸得知真相,出版這方面的書,既是對自己個人史的反思,也促進社會的反思。」出版社曾花八年時間,於1997年翻譯出版了《中國文化大革命大辭典》,我在大學圖書館中看到這本厚達幾千頁的大書開始知道他的出版社。 川端先生長年背著沉重的書籍奔波,腿已經壞了。
記得那年章詒和先生來日本,他背著《往事並不如煙》日文版跟在我們後面,一拐一拐的,章先生小聲地問,燕子,他真是出版社的老闆嗎?

經過川端先生長年的努力,現在集廣舍已經成為專業出版中國研究的一塊招牌。

本書的編輯是中國當代問題研究者麻生晴一郎和他的太太水緒。夫婦二人是我敬重的朋友。麻生也是劉曉波在入獄之前見過的最後一位日本朋友。

感謝幫助翻譯本書的朋友們。文學博士和泉每週需要教二十幾節課(相當於中國)。平野愛是一位資深的紀錄片製作人,她的關於中國的多部記錄片在NHK播出後獲得好評。茅野雅弘,主修政治學,曾在日本駐京大使館工作。

這本書從構思到出版大約四年。沒有這些朋友的奉獻,大約要走更長的路。

日文版全部的確認、校對、註釋、翻譯的統一、文體的調整均由筆者負責。

日文版補足:原记者的《文化大革命對日本的影響》


日文版的毛語錄(出自網路)

原《西日本新聞》的記者宫原勝彥先生以《文化大革命對日本的影響》為題,記錄了兩位親歷者的證言。
60年代「安保鬥爭」敗北之後,工運與學運都處於低潮。毛的文革重新點燃了這兩個運動。

1967年,為阻止佐藤榮作首相訪問南越,2500名青年反對派衝入羽田空港,也就是著名的「10·8羽田鬥爭」,日本學運史上第一次使用頭盔、棍棒。他們有別於老左翼,明確主張以武力介入政治,被稱為「新左翼」。


出自《アサヒグラフ》1969年2月号:不同的頭盔代表新左翼不同的宗派。

1968年成立「全共鬥」(全學共鬥會議)。國立大學75所中有68所;公立大學38所中有18所;私立大學270所中有79所開展了設置路障、封鎖校園的鬥爭。「造反有理」深得人心。
1969年元月,8500名警察與死守東京大學安田講堂的學生展開一場激戰,安田講堂「陷落」。學運敗北之後,為對付警方的搜索,許多新左翼組織潛入地下或更改名稱,受到文革直接或者間接的影響。


東大校門:造反有理,帝大解體。中間為毛肖像與ML的旗幟。

全共鬥校園一角


寧使理性屈暴力,豈有暴力屈理性。東大校園內。出自《アサヒグラフ》1969年2月号

一位名叫「山口健二」的活動分子,1968年加入以毛思想為核心的ML同盟,他坦言自己「擔任來自中國的資金分配給各派的任務」。

1971年,「革命左派」與「赤軍派」統合之後,成立「聯合赤軍」,聲明「統一後的赤軍,在無產階級革命黨的指導下,倡導世界革命,暴力革命,無產階級專政,永續革命黨」等原則,以毛的「持久戰」為戰略,開展游擊戰,信奉毛澤東,以實現共產革命為目的。「革命左派」以暴力革命為方針,為籌集武器,襲擊了獵槍店,並以革命意志不堅定為名,「肅清」了兩名同志。但這不過是「肅清」的開始。
1972年「淺間山莊事件」之後,「聯合赤軍」以酷刑「肅清」十幾名內部同志的真相曝光,震驚日本列島。

在海外活動的日本赤軍與巴勒斯坦民族戰線聯手,1972年5月襲擊以色列特拉維夫空港,造成26人死亡。
1973年發生劫持日航404號班機劫持事件;
1974年佔領荷蘭的法國大使館。
……。

毛式革命輸出年代,毛語錄僅在1966年-1967年,就在148個國家和地區用25種語言發行460萬冊,其中在日本發行15萬冊。文革使日本人感到中日戰爭後中國的新鮮與躍動。期待從人民大眾中誕生新的政權,以中國為中心建構亞洲的第三世界。


文革宣傳畫(出自網路)

A證言:文革傳到日本,開始以為是一件好事,很久後才得知中國發生了血腥的殺戮事件,認識到這是一場錯誤的革命。毛掌握政權的時間太長,因此會發生問題。今天中國的軍事擴張,對周邊鄰國,對尖閣諸島(釣魚島)的介入,不懂為什麼中國那麼厭惡的帝國主義的做法,竟然自己會成為帝國主義?

B出生於山口縣。日共與中共於1966年決裂之後,部分親華的日共黨員宣告退黨,另立日共左派中央委員會,山口縣就是日共左派的根據地。
當時山口縣的工人工會,教職員工會,毛主義滲入較深。B早在高中就聽體育老師說新中國,甚至高中生之間的對話都動輒引用毛語錄。
B親眼看到路面電車司機在等信號燈時,從口袋中掏出「紅寶書」向乘客朗讀。


左:「毛澤東思想萬歲」寫成「萬才」(山口縣);右:反對日共,打倒宮本修正主義。(出自網路)

那時鋼筆在日本還是很貴的文具,但在山口縣舉辦的中國物產展覽會上竟然一支鋼筆只賣一百日元,B感到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毛去世時,大學生的B與三十幾個同學策劃了一場追悼會。
B 念大學時,新左翼各派在校內小山頭林立,仇人相見,暴力應答。B現在認識到暴力革命無法改變社會也不會為和平社會所容。B曾期待文革,以人民大眾的聲音來決定國家的未來,但是現在看來,太囫圇吞棗地接受來自中國的消息。文革對他個人的教訓是,所有的事物必須經過長時間的過濾,用自己的眼睛多角度地觀察。
日共與中共於1997年-1998年又恢復了兩黨關係,但是,現在日共對中共的大國主義,人權問題以及對尖閣諸島問題上,批評得最為激烈。

作者:劉燕子 中日雙語寫作者,翻譯者,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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