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門立雪,高山流水翟志成的師友情緣

我和翟志成首先結的是文字因緣。七十年代初,我在報章上讀到一連串翟志成寫的有關中國大陸文化大革命的文章,翟志成曾親身經歷文革煉獄,目睹過文革時期各種非人慘烈的暴力行為,他寫出來的文章,血和淚流,讀來震撼人心。我開始與他通信往來,以文會友。

一九八○我到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去做訪問教授一年。恰巧翟志成也在那裡攻讀歷史系博士,於是我們初次會面,同時翟志成的未來妻子華瑋也在東方語文學系唸博士,我跟他們兩人都有特殊緣分,華瑋後來變成我們大家一同發起的崑曲復興運動重要成員。從此以往四十多年翟志成變成我相交不斷的好友。華瑋畢業後曾到加大聖芭芭拉分校東方語文系教書,我們成了同事,翟志成拿到博士後也跟隨他的新婚妻子到聖芭芭拉來住了一段時期,我們在這時候開始來往密切起來。

翟志成是廣東人,有廣東人「硬頸」的脾氣,一條腸子通到底,直來直往,不講虛套,他是個講義氣、有血性的人,跟他聊天,沒有避諱。翟志成精於廚藝,聖芭芭拉盛產海鮮,翟志成夫婦常邀我到他們公寓去嘗他的美味烹調。翟志成買了幾個生鮮大鮑魚,慢火燉雞幾個鐘頭,我從來沒喝過那麼鮮美的雞湯。常常酒過三巡,我跟翟志成論起家仇國恨,扼腕頓足,講到激昂處甚至拍桌子,打板凳,引得鄰居來抗議。我常跟翟志成提起一九四六年四平街那一仗,蔣介石任命我父親白崇禧將軍到東北督戰,明明把林彪打得大敗,往哈爾濱急速撤退,孫立人軍已經追過松花江,父親向蔣介石主力徹底殲滅林彪部隊,蔣不聽,把我父親硬調回南京,逕自下令停戰,林彪敗部復活,席捲東北,直下海南。那是父親平生最大憾恨,亦是國軍丟掉大陸的禍源。

我很早便有了替父親立傳的念頭,因為我看到兩岸官方民間有關父親歷史的訊息著作多有不實之處。歷史並非我的專業,父親一生等於一部民國史的縮影,民國史料浩瀚如海,替父親修史,困難重重,翟志成時在臺灣中央研究院近史所任職,我經常向他諮詢請教,翟志成非常關切我替父親立傳的計劃,並介紹一位中研院助理替我尋找資料,幫助甚大,前前後後我磨蹭了二十年,終於完成父親傳記三部曲:《父親與民國》、《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翟志成仗義執言,寫下〈此情只待成追憶〉書評一篇,推薦《悲歡離合四十年》,翟志成寫這篇文章下足功夫,有兩萬字之長。他肯定這部傳記蒐集資料豐富,我與共同作者廖彥博花了四年工夫,四處尋找資料,光是蔣介石與白崇禧來往電報信件手令即達近萬件,廖彥博受過史學訓練,他負責《北伐.抗戰》、《國共內戰》前兩部,我撰寫第三部《臺灣歲月》,廖彥博梳理資料,精挑細選,多方比較,翟志成甚為讚賞,前兩部廖彥博完全以史書筆法為之,第三部我則以文學回憶方式撰寫,翟志成以為國史與家史合而為一,相得益彰。這篇〈此情可待成追憶:讀白先勇《悲歡離合四十年》的浮想曲〉便收入他這本《學林拾翠》文集中。

翟志成在中國大陸,讀的是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古文根基扎實,嗜好詩詞,其實文學才是他的初戀,鑑於文學的持久影響力,他經過文革抵港後,曾一度想從事文學改變人心。他努力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因為眼界高,標準嚴,發覺「除了有數的一些短篇小說之外,幾乎沒什麼像樣的東西可以拿出來見人的」,翟志成自述「當代中國的短篇小說家中,我最崇拜魯迅和白先勇。」他認為《臺北人》是「亡國之音哀以思」,但「絲毫不妨礙《臺北人》成了我的最愛」。翟志成為《臺北人》寫下十五首詞,調寄採桑子,除了〈序曲〉外,其他每篇故事一首,《臺北人》首篇〈永遠的尹雪艷〉:

輕顰淺笑嬌無那。

玉立婷婷,冰雪瑩瑩。

柳絮無蹤拂綠萍。

香巢引頸金龜客。

一罹其刑,九喪其靈。

奴本巡天白虎星。

最後一篇〈國葬〉:

曾將百萬貔貅旅。

北伐南征,塞上長城。

獵獵紅旗復故京。

嶺南一戰風流散。

幽憤難平,壯志未成。

寶劍靈堂迄自鳴。

〈《臺北人》像贊〉包括這十五首詞亦收入《學林拾翠》,翟志成是《臺北人》的知音。

一個人如果事業成功,一生中往往會在關鍵時刻遇見貴人,提攜一把,從此平步青雲。我曾對翟志成說:「當初你遇見徐復觀先生並拜在他門下,是你一生最幸運最關鍵的奇緣。」他認為是知言。一九六九年翟志成潛水逃往香港,孑然一身,前途茫茫。他去考新亞研究所,那時新亞還未脫離中文大學,翟志成的英文根基不夠好,按常規是沒法錄取的,偏偏徐復觀獨具慧眼,給了翟志成國文一百分。翟志成不僅進入新亞還獲得獎學金,他自述「立雪徐門不僅是我學術生命的起點,更是我後半生許多福澤的根源。」翟志成與徐復觀的關係,亦師亦友,遠超過一般師生,徐復觀是新儒學大師,鑑於中國大陸把儒家思想連根拔起,與唐君毅、牟宗三幾位大儒在香港創立新亞書院,於海外興滅繼絕,發大悲願賡續儒學生命血脈。徐復觀大概看見像翟志成這樣受過文革摧殘的中華青年,一個人流落香港,而且又是一個可造就之材,因此對他特別憐惜,不僅教他學問,亦教他做人。

翟志成因為看過文革太多殘害人性的事情,有一個時期他意志消沉,對國家、對社會、對自己、甚至於對人類感到失望。儒家溫柔敦厚的教誨,那時在翟志成看來,迂腐而不切實際。經過徐復觀循循善誘,翟志成終於慢慢恢復了對人性的肯定與信任,接受了孔孟仁愛之道。在新亞那兩年,翟志成脫胎換骨,除了徐復觀外,並受教於唐君毅及牟宗三兩位大師,最後終於成為新儒家的一份子。這個轉變,恐怕是翟志成一生精神生活發展最重要的一步,讓他日後在研究中國思想史上卓然有成,寫下多部斐然傑作。

在(圓亭憶往錄)一文中,翟志成娓娓道來在新亞求學時三位恩師的行述脾性,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是翟志成「這一輩子見過最聰明的三個人。」三位新儒學宗師各有所長,唐先生為人溫厚,學問博大,翟志成敢跟唐先生辯論馬列唯物,而且輸得心服口服,原來唐先生連馬、恩、列、斯的著作竟也掌握精確。牟先生為學精深,但個性激厲,翟志成有點怕他,始終不很親近,徐復觀先生對翟志成則宛如嚴師慈父,兩人師生關係有點像孔子與顏回。拜入徐門,翟志成與徐復觀結上一輩子的師生緣。徐先生一身兼通文史哲,對翟志成的學業鉅細靡遺事事關心之外,在生活上更是照顧得無微不至。每次請益後,徐先生總要留他吃飯,徐師母總會準備一桌豐盛飯菜,還頻頻挾菜給他。徐先生關心翟志成的生活費用,寫信給唐君毅設法減免全部學雜費,此外又替他爭取到另外一分中山獎學金。是徐復觀溫暖的身教,使得翟志成一度冰封的心靈得到凍解。

《學林拾翠》這本書是翟志成獻給他的摯友黃載生(文船山)的,紀念他們那段高山流水生死不渝的情誼。翟志成與黃載生兩人的背景許多相似,都是文革時期從廣東逃到香港的「知青」,在廣州的大學裡唸的同是中文系,兩人熱愛文學,因親身經歷過文革,目睹這場對國家民族造成史無前例的大災禍,兩人感時傷懷,對此一直耿耿於心。兩人遭遇相同,語言相通很容易意氣相投,相知相惜。但翟志成與黃載生的情緣遠不止於此。翟志成自承生於亂世,看過太多人生黑暗面,性情不免憤世偏激,而且又偏好用青白眼臧否人物,所以一輩子沒交到幾個真朋友,黃載生卻是他一生知己,心靈夥伴,刎頸之交。他在書中〈天涯懷友月千里〉一文深情款款的把他與黃載生的交往細細道來。

翟志成未識黃載生之前已讀過黃載生以海楓為筆名所寫《廣州地區文革歷程略述》所謂「略述」其實是一本六百多頁的鉅著,因其敘事條理分明,剖析精確詳盡,令翟志成大為佩服傾倒。兩人也是先以文字結緣。翟志成第一次遇見黃載生是在一九七四秋,九龍的大學服務中心。這是他對黃載生的第一印象:

當時他才二十多歲,文質彬彬、舉止優雅、修長身材、俊逸的面孔、合時的衣著,再加上鼻樑上那付玳瑁眼鏡,以及手中那本磚頭一樣厚的英文書,人人都會以為他是出身於香港上流社會,又受過良好教育的翩翩俗世佳公子。

後來兩人有機會接近,翟志成發現原來黃載生跟他一樣也是從廣東逃到香港的「過河卒」,那時黃載生在「友聯研究所」任職,已經建立聲譽了,友聯是研究中共的機構,黃載生的背景及筆下功夫正好派上用場,「香港仔」的形象,是他適應環境裝出來的,事實上醇厚的泥土氣才是他的內涵。翟志成分析兩人的稟賦差異:

我剛勇果決、稜角分明,他溫柔敦厚、內方外圓。我屬於「駿馬、西風、冀北」的粗豪型,他屬於「杏花、煙雨、江南」的細緻型,如果我的性格有點像悲歌慷慨,引刀一快的任俠,那文船山(黃載生)活脫脫就是行吟澤畔,憂國憂民的詩人。

兩個稟賦天南地北的人,一見如故,彼此欣賞,一夕間成為生死相許的知交。翟志成認為這是「冥冥中的定數和老天的安排。」

一九七五年翟志成移民美國西部,在舊金山灣區定居,一邊到船廠焊鐵維持生計,一邊補習英文,預備到加大柏克萊攻讀歷史博士。稍後黃載生也到了美國,將去密蘇里大學讀社會學博士,因為離開學還有九十天,他便飛到灣區與翟志成共度了三個月。「這三個月大約是我們一生中最充實和最美好的時光。」翟志成依依回憶。

翟志成在船廠攢夠了一年生活費,不必工作,於是便與黃載生在灣區四處閒蕩。灣區天氣宜人,四季如春,景色又絢麗,依山傍海,氣象萬千。兩人喜歡到金門公園湖畔散步,揀到草叢中一窩窩的野鴨蛋,挑選回去,炒出一盤色香味俱全的黃埔蛋來。他們到海邊漁人碼頭,把蟹籠拋到海裡捕捉螃蟹,一籠提起往往裡面便有十個八個青灰褐紅的螃蟹,他們又在碼頭欄杆上縛下數十個裝上蟹黃的釣鈎,上鈎的盡是一些鮕魚、石斑、青衣。黃載生精於烹飪海鮮,翟志成認為他的薑黃焗蟹勝過飯館,兩人大嚼海味,痛飲美酒,「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並陳,天時地利人和樣樣俱備。」一時杯盤狼藉,玉山傾到,不知東方之既白。翟志成認為「天下之至美學極樂,不過如此而已。」那一刻恐怕是翟志成與黃載生兩位知友共度過一生最珍貴的時光,那一刻恐怕連文革的創痛也暫且忘懷了。

翟志成進了柏克萊,黃載生在密蘇里拿到社會學博士而又改行電腦到華盛頓 IBM 做事去了。翟志成與黃載生兩人千里相隔,只有靠書信往來,每周的一通長途電話才能稍解思念之渴。黃載生曾三次飛加州探望翟志成,一九八O年兩人也同遊加拿大及美東,「青梅煮酒,剪燭西窗」,兩人談得最多還是他們的文學夢,翟志成患得患失心重,小說沒有寫成,黃載生倒是寫過幾篇小說,其中以用筆名黃隼寫的〈信〉,以文革返國知識分子所遭受的苦難為題,寫得最深刻,與陳若曦的文革小說〈耿爾在北京〉好有一比。我見過黃載生幾次,他給我的印象的確文質彬彬,是個斯文溫煦的性情中人,他母親病逝,黃載生礙於情況無法返國奔喪,父親來信責難,悲痛莫名之下,寫出一篇感人肺腑的文章〈揹負時代苦難的人〉,敘述他父母一家家敗人亡,身心殘破的悲劇,我讀後認為「是一篇至情至性,字字血淚的陳情表。」這篇〈天涯懷友月千里〉是翟志成到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任職研究員兩年後寫下的文章,他與知友黃載生更行更遠,兩人夙夜顛倒,連長途電話費都難以負擔了,文章結尾,翟志成如此許願:「天可憐見,就讓我遷回與文船山晨昏不異的地方。」「至少,讓我們能在月明星稀之夜,一同舉頭望月,吟詠黃山谷『天涯懷友月千里』的詩行。」這篇文章原載於一九八七年《中央日報》海外副刊。

〈書生未敢忘憂國〉,其實翟志成與黃載生兩人都有書生報國,兼善天下的大志,兩人都經歷文革,希望把這一場史無前例大災禍的史料盡一己之力,留存下來。黃載生光是對文革反思的專書就出版過六本,一九八八年翟志成去華府探望黃載生兩人一同到紐約去拜訪學者殷惠敏,殷惠敏是香港《九十年代》專欄作家,又是徐復觀的弟子,是翟志成的同門先進,他是加大柏克萊的博士,博士論文中文版已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對中共的政治經濟有深刻了解。三人志趣相投,相談甚歡,便興起創立文革基金會的念頭。翟志成與黃載生回到華府便開始起稿《創立緣起》,確定基金會的方向宗旨。基金會的全名是《中國文化大革命史料蒐集保存研究基金會》,係一個純粹民間的文化學術團體,絕不受任何政府黨派的影響,不參與任何現實政治活動。基金會的構想贏得中外學者大力的支持,一下便邀請到一大批世界知名的學者及文化工作者出任基金會的顧問,其中有二十四位中國學者,十五位外國學者。但基金會最大困難還是現實問題,幾位書生兩袖清風,實際事務請不起受薪工作人員,於是最繁重的工作便壓到黃載生一個人的肩膀上了。但黃載生卻甘之如飴,絲毫不以為苦,他的進取精神,令翟志成感到羞愧。

天有不測風雲,一九九一年五月十九日,黃載生在華府 IBM 公司裡正為星期天加班,突然猝死。翟志成由臺北趕飛華府參加了黃載生的追悼會,他形容自己「整個人失魂落魄,形神俱喪。」我聽到黃載生突然逝世的消息,立刻反應:「翟志成要傷心死了。」黃載生正是盛年有為的時刻,突然夭折,這對翟志成恐怕是他一生中心靈上最沉重的打擊與創傷,黃載生曾是他的摯友、知音、精神上的支柱。他生命中這樣重要的一個人,突然消失,無影無蹤,一下子翟志成恐怕很難接受這樣殘酷無情的事實。很長一段時間,我發覺翟志成原來「飛揚跋扈」的神采黯然消失殆盡,他整個人都沉下去了,黃載生在世時他寫過〈天涯懷友月千里〉這樣文情並茂的文章,述敘他與黃載生,相知相惜的情誼,知友亡故,按理翟志成應該會寫一篇更動人的文章悼念他的,可是沒有,這些年,翟志成一直沒有寫出這篇文章,我揣測黃載生之死,翟志成內心的哀痛不是文字所能表達的。然而這三十多年來,翟志成並沒有忘記他的故友,這本《學林拾翠》就是獻給黃載生的。

公元九世紀中唐時期,出了兩位大詩人白居易與元稹,白居易大元稹七歲,兩人在京師長安做官,結成知交,元、白兩人才具相當,性格投契,彼此欣賞扶攜,情勝手足,白居易在長安七年,「所得唯元君,乃知定交難。」元、白的政治思想一致,朝廷腐敗,宦官專權,兩人經常直言進諫,多次被貶,但無論身在何方,兩人始終心繫一處,憑藉詩信,互吐相思。元、白唱和的詩篇共有九百多首,創導了元白體在中唐詩壇,獨樹一格,兩人來往的信件竟有一千多封,太和五年(八三一年),元稹在武昌暴病身亡,年僅五十三歲。白居易在洛陽哀慟莫名,一直想在夢中與元稹相會,遲遲而不得,直至九年後,白居易已六十九歲,才在一夜夢見元稹,夢到三十多年前兩人在長安同遊的快樂情景。白居易寫下〈夢微之〉,一篇千古不朽,感人至深的悼亡詩。

夜來攜手夢同遊,

晨起盈中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

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

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

夜臺茫昧得知不?

白居易與元稹至死不渝的一分友情是中國文壇一段佳話。翟志成與黃載生之間的交往,庶幾近之。(本文係《學林拾翠》一書推薦序,允晨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