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返鄉那些年—馬崗阿嬤的鳳尾石花與牛角水鏡【副刊】

(※ 文:陳凱琳,外婆家在馬崗;吳濁流文藝獎、後生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得主,著有小說《藍色海岸線》、《藍之夢》、《曙光:來自極東祕境的手札》)

我都叫她海邊阿嬤,顧名思義,是住在海邊的阿嬤,我的外婆。

她出生於海邊村落,嫁與海邊人家,一世人都以海為生。每次走來,身上帶著海的腥味與她忙碌一天的汗味,又腥又騷,實在不好聞。

去尋她的路途十分遙遠,四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住在南國之鄉,她在台灣最東端;千萬不要誤會是花東,台灣的極東岸在新北市的貢寮鄉。有台灣極東之稱的馬崗漁村,位於三貂角燈塔的正下方,曾是西班牙船艦叩關台灣的門戶。

徛山沬水的人

馬崗的男人拚搏於大海,捕魚為生,如我的海邊阿公。婦女們便擔起留守看家的責任,因應四季海蝕平台上的「海物仔」,舉凡藻類、珠螺、畚箕螺、苦螺、鐵甲(大駝石鱉)這類被潮水滋養、被礁石庇護的生物,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日常。這樣的工作型態又稱為「徛山沬水」(台語說法,指冬季採集、夏季潛水的生活)。

馬崗的海蝕平台與三貂角的四季都很熱鬧;春分後有石花菜,立秋後有頭毛菜,白露後有仙草,霜降時有紫菜,還有冬生夏枯的蝦蛄草。在眾多海物仔與海菜當中,石花當屬產季最長又最值錢的經濟作物。

每年夏天回馬崗,阿嬤的身影總在海坪上不斷移動,只要天還有光亮,她幾乎很少待在家裡。即使帶著我們玩水或潛水,她也能一轉頭就在褲袋裡裝滿石花,然後獨自往岸上走去。

剛採摘上岸的鳳尾石花。(攝影/陳凱琳)
剛採摘上岸的鳳尾石花。(攝影/陳凱琳)

石頭上的海中花

石花又稱海石花,因生於石礁上而得名,主要分布在臺灣東北沿海一帶。煮成石花凍,就是近年流行的名稱「寒天」。

依照生長季節和品質,又分成小本(小花仔)、中本(鳳尾)、大本。小花仔枝葉細,生長在潮流湍急的春分時節;鳳尾枝葉有粗有細,尾端較小花仔尖細,像美麗的鳳尾般;大本膠質多,但煮出來的成品過硬,口感不好。

端午前後尤其是鳳尾石花的產季,也是孩子們放暑假的月份。馬崗的路邊鋪滿了因曝曬程度不同、褐黃不一的石花。阿嬤總是忙著她的「事業」,掏出她塞在身上各處的石花,鋪在上一批摘起的石花旁。

從海裡採摘回來的濕石花是紫紅色的海藻,又稱「黑草」,需要經過「七洗七曬」的漂洗才會成為可食用的「白草」,也就是市面上所見的乾石花。黑草以流動的淡水洗去殘留的鹹水,便是「漂洗」;再經過陽光曝曬,使黑草逐漸變成淡黃色的白草。

(圖/公視《我們的島》資料畫面)
(圖/公視《我們的島》資料畫面)

阿嬤門前的水龍頭接著從山上流下的泉水,她總將黑草放在流動的泉水下進行漂洗。受海水養育的石花,也需要山泉的滋養與陽光的照射,方能熬煮上等的膠。

阿嬤不是一個很講究的人,白草從石頭屋的門前廣場,延伸到林投樹的小路,四處都有。為了避開行走道路,她總是將它們一片片,不規則地舖在石子路上,像玩了一半還未散場的棋盤,帶著海洋的氣味穿梭在馬崗彎彎曲曲的街弄裡。

下潛3公尺的世界

石花的季節,阿嬤會穿上整套「戰甲」朝海的方向鳴鼓前行。挽石花需要沬水,所以也有人說是沬石花。

早期裝備並不講究,能夠防寒、防曬的長袖衣物是首選。頭套剪出眼睛、鼻子、嘴的部位透氣;腰間的網簍用苧麻做成網子掛在腰間;水鏡從早期自製的木頭,到農業時期從水牛角上截取下來的牛角水鏡,進展到整組潛水裝備。

阿嬤也有一副很寶貝的牛角水鏡(泳鏡的台語說法),聽說是她父親帶來的牛角,我的阿公自己打磨成幾副,分送給她和女兒們。其它副都不知去向,唯剩一副藏在抽屜深底,即使後來她年老中風不太能交談,仍心心念念著那副水鏡,不許有人拿取。

海邊阿嬤的牛角水鏡。(攝影/陳凱琳)
海邊阿嬤的牛角水鏡。(攝影/陳凱琳)

熟稔海性的海女們,至今仍習慣使用簡易的潛水裝備,穿上草鞋或釘鞋,就是最靈活又齊全的出戰裝備。別看這身簡易又不花成本的裝備,其實是對海洋最溫柔的對待。

普遍下潛的深度約3、5公尺,只用憋一口氣的時間,伸下手去探探石礁底部的石花。憑藉著經驗,感受水流的方向、流速,陽光,精準判斷哪一塊石礁下的石花長得最好。忙碌著採摘石花同時,也要緊盯著海面的動靜,漲潮五分就得上岸。

(圖/公視《我們的島》資料畫面)
(圖/公視《我們的島》資料畫面)

農曆初一、十五的低潮水位會露出更多平日藏匿在海中的礁石,阿嬤與同為守著這片海坪的阿嬤們一起走下海蝕平台,蹲身分散在各處。她們懂得遵循石花生長的速度,摘除時留下根部以待來日繼續生長,也因此石花在她們手中,彷彿海的餽贈,每到春夏就源源不絕。

與海同行一生,她們的皮膚長期泡在海水中,都長出海的印記──皮肉滿是皺紋又發癢;手背因為反覆泡水與曝曬,毛孔萎縮不再生長;頭髮在鹹水與陽光的照射下,泛紅毛躁。註定無法像一般女孩打扮自己,便只能穿著格外鮮豔的衣裳來裝扮,因此阿嬤最喜歡大紅大紫的衣物,舉凡頭套、外衣、外褲到襪子。

她用繽紛的顏色填補了灰藍的海岸。

海邊阿嬤繽紛的穿著填補了灰藍的海岸。(攝影/陳凱琳)
海邊阿嬤繽紛的穿著填補了灰藍的海岸。(攝影/陳凱琳)

阿嬤中風後,即使行走搖晃,仍常常沿海坪巡視「她的海邊」。有時接到鄰居的通風報信說,「你們家阿嬤又偷溜去了海邊,還挽回一簍石花,勸都勸不住,這回又在泉水下清洗她的石花了。」直到她坐上輪椅的那天才停止。

馬崗的整片海,都是印記,拓印著她生命的每段歲月。

海邊阿嬤老去以後

近年東北角沿岸石花聲名大噪,外地人相爭來採,戴上先進的潛水裝備,下潛至更深的海裡。不知是技術不好還是過於貪心?總是整株連根拔起,一回兩回,礁石越來越光,等不到新芽。

遊客對海洋的認識尚且追不上觀光的步伐,海蝕平台承受著每一雙踩下的腳,每一趟海的巡禮,都無聲無息地帶走了海洋的生氣。沿岸的石花命運就如同已經老去的海邊阿嬤們,採集技藝的流失,海洋法則的破壞,在某一日被拔去精華後,便走向了消亡。

馬崗海坪的繁華彷彿在一夕間褪去。石花過度採摘,石礁養護不及,近年連泉水也不流了。海邊阿嬤們的身影一個個消失,也包含我的阿嬤。石頭屋的倉庫裡至今仍積滿著她經年累月下潛挽到的石花,白草塞在一包包米袋中,時間亦停留在了當年的日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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