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被納入德川幕府政治體制的佛教

誕生於鐮倉時代的各新佛教宗派為了擴充信徒展開了爭霸戰,然而到了江戶時代後,隨著權力的一元化,各宗派也被一併納入幕府的統治之下。用檀家制度加強對百姓的管理,並負責部分徵收租稅的任務,被收編進世俗統治體系內的日本佛教迎來了穩定期。

從對立走向安定的時代

現在的日本佛教界,主張各種教義的宗派林立,它們幾乎都是12到13世紀這段多樣化發展時期出現的。這些誕生於鐮倉時代的宗派都擁有各自的信徒群體,正是由於這些信眾的支持教團才得以維持。這種狀況,換種說法,就是日本進入了一個新時代。在這個時代,「佛教是能救人脫離苦海的宗教」這一認識在全日本廣泛傳播,不同階層的人群根據各自所處的立場,選擇性地信仰某種佛教教義。

這種佛教的大眾化,單純從「佛教傳遍日本」這點來看,確實是好事。但另一方面,傳遍日本的佛教並不是一個統一且單一的佛教,而是主張不同教義的複數教團的集合體。如果從這點來看,也可以說,佛教教團間的勢力角逐正式拉開了帷幕。國家形態從以貴族為中心的社會逐步轉變為包括武士、農民、商人等各階層在內的複合式權力結構社會。佛教界也與之相應,變成了以不同信眾階層為後盾的複合式競爭社會。

這段時期的宗派對立從街頭的教義爭辯到武裝勢力之間的暴力對抗,衝突發生在各個層面。當然,如果只看個案,肯定也存在德高望重的高僧,也有以寬容的姿態對待其他教團的僧人,但總體來看,那是各宗爭霸,對立廝殺的時代。

貴族、武士、商人、農民紛紛下場參與爭霸的戰亂時代一直持續到16世紀。進入17世紀後,終於由德川幕府形成的中央政權將整個日本置於掌控之下,戰亂結束,進入了政治穩定的時代。在直到16世紀整個日本都處於政權割據的狀況下,以這些權力為後盾的各佛教宗派也處於爭權奪利的競爭關係。然而到了江戶時代,德川幕府一家獨大,所有佛教宗派都被悉數收歸到了幕府麾下。江戶時代從17世紀初期到19世紀後半葉,持續了差不多250年。在此期間,佛教界保持了一種極度穩定的狀況。

為維繫政權而存在的管理機構

縱觀江戶時代的佛教,江戶幕府並沒有試圖統一日本佛教界的打算,而是考慮如何如何利用現存的複雜多樣的佛教世界來助力政權運營。幕府的基本方針可以總結為以下幾點。

對所有宗派都給予一定的經濟利益和宗教權威,以此抑制佛教界的不滿,令其服從幕府。 把遍佈日本全國的無數佛寺作為幕府的行政機構加以利用,以個人或家庭為單位對國民進行統一管理。 把佛教當做宗教領域的防波堤,用以阻止基督教。因為幕府認為基督教是企圖侵略日本的西方列強的先遣部隊。

幕府的這些方針顯然符合佛教界的利益,從而得到積極回應。其結果就是江戶時代的佛教界沒有出現過巨大的紛爭,大家都遵循幕府的旨意操持業務,維持著穩定的發展。佛教在江戶時代與幕府共生的關係中產生了一些重要制度一直延續至今。下面試舉其中兩個。

本山末寺制度

根據幕府的意向,在佛教各宗派內給寺院定級,設定分級指揮命令體系。現在日本各宗派內常見的以「本山」為頂點的金字塔結構就始於此時。這麼一來,幕府對佛教的管理就極為輕鬆。在印度,佛陀創立的原始佛教中,所有僧伽(遵從佛陀教義生活的僧侶自治組織)都處於平等地位,並未設定上下級關係。但是日本佛教因江戶時代新制度的確立,對所有寺院都進行了嚴格定級,進而寺院所屬的僧人也有了個人的身份定級,佛教界內部新的身份歧視結構逐漸固定下來。

檀家制度

制定了所有國民都必須以家庭為單位,成為某個佛教寺院成員(檀家)的制度,由此幕府對國民的動向做到了細緻到個人層面上的完全控制和管理。出生、死亡、結婚、旅行、搬遷等個人資訊全都彙集到寺院。這麼一來,對幕府而言,佛教寺院就成了維繫政權必不可缺的管理機構並受到重視。這個制度是以家庭為最小單位,所以個人不能由著自己的喜好來選擇信奉的寺院,只能成為自己家庭世代隸屬的那個寺院的信徒。即便到了現在,平常也能在日本人之間聽到「你家是什麼宗?」「你歸屬哪個寺院?」之類的問話。這表明檀家制度即使在現代也依然健在。

對幕府而言,這個制度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排查並驅逐基督徒。幕府打算通過全民捆綁特定佛教寺院,擠壓不歸屬於寺院的基督徒的生存空間。不過也有很多基督教信徒表面上遵從這一制度,暗地裡卻繼續著自己的信仰。江戶時代看似風平浪靜的250年,其實對基督徒而言,卻是瘋狂的宗教壓制的時代。

被置於幕府統治下,每天重複操作業務的日本佛教喪失了活力,不再像以往那樣汲汲渴求勢力擴張,轉而開始安於現狀。這和2500年前的印度很像。當時在強大執政者的庇護下,佛陀的教團也維持了一段時間的安穩生活。只不過有一大差別。那就是江戶時代日本佛教的安穩日子,是通過成為幕府政治體制的脅從,承擔了部分徵收租稅的世俗業務而來的。

探求佛教本質的動向開始顯現

另一方面,得益于江戶時代安穩的社會環境,從學問角度客觀探討佛教的風潮也愈發高漲。下面舉幾個例子。

佛教文獻學的發展

江戶時代對大量佛教文獻進行了細緻審閱、校訂、研究,佛教學作為真正意義上的文獻學得到發展,學問僧的研究留下了累累碩果。雖然使用的資料僅限漢文,幾乎沒採用印度語文獻,可即便如此,把佛教視為學問研究對象的新視角逐步確立。

戒律復興運動的興盛

日本不存在真正的僧伽,為運營僧伽而存在的律法「律藏」不具效力,針對日本佛教的這一特點越來越多人開始反思。尤其以真言宗為中心,旨在復興佛陀時代的佛教的運動日益高漲。雖然僧伽復興未能實現,但是已有僧侶認識到「沒有僧伽的佛教是不完整的佛教」,雖然這部分人數不多,卻也開始在日本出現。

考證大乘佛教經典

不信佛教的人或反感佛教專橫的人,也開始對佛教進行了批判性研究。其結果,初次出現了「大乘佛教經典上寫的東西都不是佛陀的教義」的說法。其代表人物就是富永仲基(1715-1746年)。富永冷靜地分析了佛經,用實證方法論證了大量的大乘經典不是佛陀所著,而是後世眾人在漫長的歷史中逐步編寫而成。富永的學說自然受到了佛教界的猛烈批判,不過到了明治時代,其學術價值得以重估,現在公認是日本思想史上少有的重大發現。

在整個江戶時代保持安穩狀態的日本佛教界,隨著江戶時代的落幕和明治時代的開啟,被捲入了歷史巨變的驚濤駭浪之中。欲知詳情,且聽下回分解。

佐佐木閑 [作者簡介]

花園大學文學系特任教授。1956年出生於福井縣。京都大學工學系工業化學專業、文學系哲學專業畢業。該大學研究所文學研究科博士課程滿期退學。博士(文學)。加州大學留學後,任花園大學教授。退休後任現職。專業是印度佛教學。獲得日本印度學佛教學會獎、鈴木學術財團特別獎。著作有《何謂出家》(大藏出版,1999年)、《印度佛教變遷論》(同前,2000年)、《犀角們》(同前,2006年)、《般若心經》(NHK出版,2014年)、《大乘佛教》(同前,2019年)、《佛教的宇宙觀》(化學同人,2021年)等。在個人Youtube頻道發佈視訊講解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