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 命/兩木金

兩木金

母親生在舊社會,小時候還纏過足,後來獲得瞭解放。母親年幼時因為無法忍受纏腳骨斷筋折的劇烈疼痛而整日哀號。她的爹,也就是我的姥爺心疼地說:“嫌疼就不要再纏了,長成啥樣算啥樣。”此後,她的一雙腳只有五個腳趾頭扭曲變形,整個腳掌發育基本正常。

母親沒有上過一天學,連識字班都沒有進過一天,是個徹徹底底的文盲。她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偏偏相信算命。

父母女兒成群,兒子獨有我一個。因而,他們對我寄予厚望,殷切地盼望著我能讀書成才,以便光宗耀祖,也好改變一下這世代務農、一貧如洗的家境。“望子成龍”一直是父母沒有被饑寒交迫的貧困生活打倒的精神動力。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母親一次帶我去碎姑家走親戚。碎姑是她們村衛生院的赤腳醫生,人脈廣,說鄰村有位算命先生,看相占卜,很有些本事。母親便有了心思,想讓人家看看我長大能不能有出息。碎姑便一大清早帶著母親和我去拜訪那位先生。

到那位先生家裏時,他正在吃早飯。他五十多歲的樣子,乾瘦精明,目光如炬,吃的是包穀糝子就著攪團飯,玉米麵窩窩頭就著鹹菜絲,和普通莊戶人家並無兩樣。那時候,農民家家日子都過得恓惶。這算命先生竟也算不出來怎樣提高自己的伙食標準。

我們一行三人耐心地等待先生用完早餐。放下碗筷後,先生問了我的生辰八字,又端詳了一番我的長相和手相,許久後,才點著頭說:“你這娃不是土裏刨食吃的,長大了能坐小臥車。”先生一席話,說得母親和碎姑喜笑顏開。母親抖抖索索地從懷裏掏出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藍手帕,打開手帕,裏面是一張五元錢的鈔票。母親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毫不猶豫地把錢遞給先生。先生倒也不推辭,毫不客氣地接過錢,裝進了衣兜。事後母親常念叨,那五塊錢著實讓她心疼了一陣子,那可得賣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雞呀!父親安慰母親道:“只要人家算得准,這錢就花得值!”

我讀高三那年,母親擔心我考不上大學,就想找人算一卦。三姐家在穀米寺村,農曆二月,春暖花開時,村裏舉行廟會。母親去三姐家逛廟會時,特意留心那些看相算命的先生。在一個神鳥占卦的攤位前,母親看得出神,怎麼都邁不動步子,問人家:“算一卦多少錢?”那先生年過花甲,雪白的山羊鬍子格外引人注目,似乎透著一股道骨仙風。他並不言語,只是神秘地伸出右手的五指。母親問:“五塊?倒也不貴。”那先生笑了,搖搖頭說:“五十塊。”“你這神鳥靈嗎?”“不靈不要錢,先算卦,後付錢。”母親點著頭說:“這能行,這能行。”

得知母親為我升學占卜,先生拿出一張小紙片,寫下我的名字,打開鳥籠,嘴裏吹聲口哨,那只小黃鳥便蹣跚走出籠門。先生將紙片遞到鳥嘴前,小鳥一口銜住紙片,徑直走向旁邊幾只倒扣在地上的碗,將小紙片放至一只碗底上。先生揭開碗,拿起裏面一塊方方正正的竹板,一邊端詳,一邊掐算著手指,片刻後,笑著向母親道喜:“你兒今年能成事。”母親歡歡喜喜地掏出五十元錢給了那先生。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

母親失望地說:“咋會這樣呢?神鳥都說了,能成的!”

我說那些算命的都是信口雌黃,專揀好聽的話說,不過是為了騙錢,讓母親不要再上當受騙。

第二年,我上了補習班,學習成績一直很優秀。母親依舊放心不下,說今年如果再考不上大學,就讓我認命,死了吃商品糧的心,回家跟著父親好好種地,踏實當個農民吧。

那時候,母親托人給我說了幾門親事都沒成。她很沮喪,又打聽到附近村子有一個神漢能掐會算,便提著一籃子雞蛋去登門拜訪,求人家給我算一卦,預測一下我的婚事和前程。

聽了母親對我的描述後,那神漢掐著手指頭,抽著香煙,一臉凝重地說道:“你娃這名字起得不好。這金克木,你看那鋸子能鋸斷木頭,姓金豈能名林?有如此不吉之名,莫說今年的婚事難成,就是你娃娃想要考學成名,恐怕也是難上加難。”母親急切地問道:“那我娃今年考學是沒指望了?”那神漢沉思片刻說:“你娃想要轉運,非更名不可。”母親更加著急了:“改名得去派出所改戶口本,這不是一時三刻就能辦利索的事情。這馬上高考了,現在改名字,怕是來不及了吧?”那神漢搖搖頭說:“那這事情就麻煩了,回天乏術,只能認命了。”母親付了一百元占卜費,惴惴不安地回家了,很長一段時間,情緒都很低落,不言不語的。

高考估分後,我信心十足,最終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

當我把西北大學新聞系的錄取通知書從學校拿回家時,母親愛憐地摩挲著通知書,眼裏閃著激動的淚花,喃喃道:“算命的淨胡說,我再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