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住嘴或邁開腿?言論審查下的中國脫口秀

(德國之聲中文網)台灣脫口秀演員東區德曾於2018至2019年與中國「麻花喜劇」簽約、常駐北京演出。他在House事件爆發後登入微信,卻發現他所加入的眾多脫口秀群組都對此諱莫如深。

「脫口秀群這麼多喔,沒半個人討論這事。」現年40歲的東區德告訴DW,他個人對中國政府的做法並不意外,令他驚訝的是House竟然在北京脫稿演出。

「這個圈的潛規則就是這樣,這些(敏感的)東西都不能講。」東區德說,他在中國時,演出逐字稿就須經當局審批、通過才能上台,House提交的稿件裡若涉及軍方,根本不可能通過,且在「天子腳下的北京」搞脫口秀的演員和觀眾,都是自我審查最嚴重的。

他說:「你看池子連在北美講(清零段子)都會出事了,何況他在北京講。北美那麼遠欸!北京在天子腳下,那一定是最敏感的地方」,「所以我也不曉得為什麼House敢在北京脫稿,真的很有種」。

另一位在兩岸均有表演經驗的脫口秀演員A,則對此表達了不同的看法。他說,這次事件爆發後,其實中國有不少業界人士都在微信朋友圈等空間發文聲援,其中咖位比較大的發文後,整個小紅書、微博號就「不見了」,咖位比較小的則相對肆無忌憚,「因為覺得言論審查管不到他」。

A進一步補充,對於House這次所觸及的敏感議題、或是腥羶色等「特殊題材」,中國有一派脫口秀演員很是不以為然,認為靠這種獵奇題材才能逗笑觀眾是譁眾取寵、有失水準,「但他對此有負面情緒是一回事,他也不喜歡頭上懸著一個仲裁者⋯⋯大家會覺得,我們平常互罵傻逼、我說你沒水準,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但今天有一個大法官(指中國當局)是另一件事」。

儘管中國脫口秀圈對此事的懲處不甚認同,中國演員們似乎對「笑果出事」並不意外。A坦言,脫口秀行業近年在中國竄起太快,笑果文化又是其中一枝獨秀、最樹大招風的公司,「在這之前就基本已經被(中國政府)盯上了」。

他舉之前陸續遭中國當局打擊的教培、直播、移動支付等行業為例,若有一個行業在中國飛速發展,「那個行業的領頭公司,基本上就要先跪在地上歇歇、流血流個3年」,脫口秀在中國火了好幾年,已邁入漸無新意的窘境,又出現收入極高的明星和公司,「大家都知道總有一天主管機關會想要查這個事的,今天如果不是因為House,可能也會因為下一個人」,House只是「剛好踩在了高壓線上」,引此成了當局殺雞儆猴的範例。

中國特色脫口秀——「管住嘴」的藝術

至於所謂的「高壓線」,A根據他手上的一份「官方規章」告訴DW,中國當局列了十大脫口秀演員不可觸及的敏感題材,如「不可反對憲法基本原則」、「不可煽動民族或宗教仇恨、歧視」、「不可危害社會穩定、公序良俗」等,多是近年在網路、人工智慧等領域也被政府控管的「經典內容」,而 House 的情況正是違反了「不可危害國家統一、主權及領土完整,傷害國家榮譽利益」這一條。

曾在上海講過英語脫口秀的28歲外籍演員B則告訴DW,大約7、8年前,他剛開始在中國做脫口秀的時候,就知道不能議論政府和「3個T——台灣(Taiwan)、西藏(Tibet)、天安門廣場(Tiananmen Square)」等敏感題材,但現在這些紅線「已經變得太多了,他們(中國當局)不斷加長被認為是不當內容的題材清單……只要你碰到這些題材,他們就能以此為藉口封殺你。」

B解釋,在上海若是講開放麥(open mic,不論業餘或專業喜劇演員均可上台練功的輕鬆場合)等不售票的免費演出,或是觀眾在約30至40人左右的小型場次,並不需要事前經文旅局審批;但若是講商演或100位以上觀眾的大型場次,就需要在演出前約一個月提交段子的逐字稿,以及一支不帶感情的讀稿影片。

「他們(文旅局)如果人力夠的話,會派人去坐在現場觀眾裡,對著你交的稿子一字一句確認你沒有脫稿。你要是脫稿、或說出任何冒犯(政府)的話,就是至少2萬起跳的罰款。」東區德說,有時這些官方人員還會帶著錄影機在觀眾席後方,全程錄影。

綜合幾位受訪者提供的資訊,中國各城市審批所需的時間不盡相同,有的甚至長達半年,因此很多脫口秀演員表演的都是近則1年前、遠則3年前就開始重複利用的段子。此外,受訪者們表示,脫口秀產業近年在中國發展很快、俱樂部太多了,主管機關其實無力場場都派員監督,但演員們除會自我審查外,若是不慎談及敏感議題,下台後也會被俱樂部主理人或同業提醒。

東區德說,不論演出大小、是否售票、是否需要事前審批,演員都會避免談到敏感言論:「只要有一個觀眾是小粉紅,他有意見、主動向當局舉報了,除了你這個演員遭殃以外」,俱樂部、主辦單位、場地方都會遭殃,因此中國脫口秀圈有一種「別幹這種害人害己的事情」、「嚴以律己,自律律人」的潛在共識。

A也稱,「因為上面有個大家長會管」,所以包含他自己在內的演員,多半抱著「不要做一些會被抓的事」的乖寶寶心態,會約束自己「就專心做表演」;但也有少數叛逆的演員自認肩負「言論自由鬥士」的責任,會有意識地挑戰這些紅線,認為「就是要在這個(底線)上蹦迪,我才是一個我認為的脫口秀演員」。A因此推斷,House 此次出事的8個字並非脫口而出,「我覺得就是(House)自己想要去挑戰(底線)」。

綁著紅線跳舞的演員

東區德表示,在「有關當局的政策、政治、敏感時事,肯定是不能碰」的情況下,其實在中國做脫口秀的題材十分受限,只能圍繞著「生活觀察、感情等一般民眾有共鳴的題材」,盡力做無米之炊。東區德說,中國的喜劇演員在有限的範圍內「還是玩出了花」,令他十分佩服:「他們(中國演員)可能很習慣了,但我們(台灣演員)已經習慣更自由了,所以對我來說就很痛苦。」

另一位同樣在上海講過英語脫口秀的演員C也表示,中國的言論審查對他的表演影響甚巨,「因為我自己的笑話都是在講政治,而且嚴重幾百倍」。他說,即使在上海講尺度相對寬鬆、不售票的英語脫口秀,題材也備受局限,「大家都在講這些情情愛愛啊、Tinder(交友軟體)、date(約會)什麼的」,但他的笑話基本上「除了政治就是性」,因此他在中國演出很是綁手綁腳:「我可能要自我審查很多內容,但我有很多punch line(關鍵笑點句)都是政治內容,我全部去掉,它的好笑程度大概就減了60%。」

C透露,他曾將一支談及政治的演出片段放到網路上,本想著「在邊緣遊走而已,應該沒有踩到那條線吧」,卻招來許多網民的謾罵、甚至收到死亡威脅;House的出事更讓已經不在中國演出的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段子,有些內容他以後「不會再講了。」

同樣曾在上海做英語脫口秀的B則深切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個外籍演員,在舞台上有更多掣肘之處。B回憶,他第一次感受到文旅局開始打壓脫口秀,是2020年中國知名脫口秀演員卡姆因吸食大麻被判刑之後。當時,即使B的段子都圍繞著他對中國的喜愛、並未抨擊中國政府,仍一度被許多俱樂部暫停登台,只能轉入地下、做小型演出:「中國政府不喜歡有個外國人站在台上、握著麥克風對一群中國人講話,他們會覺得我是要宣揚反中共的思想」。

時序推進到2021、2022年,對外國演員的限制鬆綁,B逐漸可以回到大型舞台,乍看之下,英語脫口秀也在中國發展得還不錯,但他的心頭總是懸著一份擔憂。他說,因為脫口秀是源自西方的表演形式,很不受中國當局待見,誰也不知道這個產業何時會被完全封禁。而中國永無止境、越發收緊的審查,也令他十分擔憂仍在當地演出的同業的處境:「你如果是個喜劇演員,站上台想講個脫口秀、度過一段歡樂時光,但有一個中共派來的蠢蛋在台下,隨時等著挑你刺、把你拉下台⋯⋯未來幾個月會是多麼不舒服的情景,你也永遠不會知道觸發下一場打壓、甚至全面封殺的會是什麼(題材)。」

「每個脫口秀演員都知道不要提天安門、不要提台灣,但不能講的題材列都列不完,你到底還有什麼(題材)能寫?還有什麼是能開玩笑的?作為一個喜劇演員,你的第一要務應該是考慮『這個題材會好笑嗎?』,而不是『這個題材會不會把我送進大牢、或毀掉我的事業』。」B說,中國缺乏「言論自由」已不是新聞,如今連「表達自由」都失去,中國脫口秀的發展前景令他十分悲觀。

以政治梗見長的C也表示,脫口秀作為「冒犯的藝術」仍能在言論審查嚴苛的中國崛起,就是因為中國觀眾「有這個需求」,如今山雨欲來、這個藝術形式眼看著就要被打壓,令他覺得「唯一限制中國的,就是中國自己」。C說,中國人多、藝術工作者也多,明明有那麼多的創意,但「現在不只是官方要審查你,你怕被舉報所以你要自我審查,又要相互審查,就跟文革一樣」,創意、脫口秀沒有生存的空間。笑果出事後幾天,中國多地也臨時取消海外藝術家的演出。此事在C看來就是一個「文化娛樂產業越收越緊」的風向標,未來恐怕也將在中國藝文圈,引發廣泛的寒蟬效應。

脫口秀「邁開腿」是何模樣?

4位在兩岸都有表演經驗的受訪者表示,兩岸脫口秀圈的差異可概歸為兩大點——經濟規模和題材。

東區德與另2位在中國接過商演的演員表示,中國的市場吞吐量、資金規模較大,足以支撐整個脫口秀、甚至即興劇等其他周邊戲劇產業在過去幾年內迅速崛起。過去10年內,中國各大城市的脫口秀俱樂部如雨後春筍般爆發式成長,即使已有大量創作者趨之若鶩、投入做脫口秀演員,整個產業的需求仍遠大於供給,即使是三四線的演員,「一個月能也接十幾場商演」,對很多不求成為巨星或富翁的演員來說,能有講脫口秀這樣一份全職維生、社會好感度也相對高的職業,已經十分足夠。

相較之下,台灣的脫口秀產業仍在發展中,除了1、2位當紅明星演員外,很少有能以此為全職的演員。平時在社會上,演員若亮出「兼職脫口秀從業者」的身份,也許會因為「有一個特別的興趣」而獲得「這個人很酷」的讚賞,但演員若辭去正職、全心投入脫口秀創作,則往往會收到「你的生活維持得下去嗎?」的擔憂目光。

題材方面,除了文化差異讓一些笑點無法在兩岸共用之外,所有受訪者都表示,在中國和台灣講脫口秀的一大不同之處,就是「選材的背後考量」。

東區德表示,「台灣真的是超級自由,你愛講啥都行」,不會有敏感紅線需要考慮,但這並不代表他在台灣講脫口秀就能毫無顧忌。他說,喜劇演員對於「觀眾緣」、「觀眾認同」還是有某種程度上的追求,因此他在選材時,會避免揶揄「防疫政策」、「名人自殺」等可能引起觀眾反感的話題,或是在篩選要放上網的演出片段時,捨棄某些爭議、勁爆的話題,將笑點留在現場就好。

東區德說,台灣演員有這樣的考量,也許也可以被視為一種自我審查,但「台灣的自我審查機制不在於什麼話題不能講,而在於什麼東西會過度政治不正確、觀眾無法接受」,美國社會現在也盛行「取消文化」(網友因公眾人物所言不符合自己所認同的政治正確,而在社群上對其抵制的網路放逐行為),這是所有自由世界的演員都會考量的。但他也補充,演員在中國沒有自我審查好的後果,絕對比在台灣嚴重。

他說:「中國演員被封殺,就是真的完全沒有俱樂部找你,你完全在這個圈子混不下去、就得去別的地方幹活了。」外籍演員B則表示,在西方的取消文化之下,「如果你發了一則(冒犯人)的推特,可能會掉幾個粉,但你不會因此被關進大牢、被奪走財產。」

此外,兩位曾在上海演出過英語脫口秀的演員都表示,他們在台灣表演的自我審查動機倒與觀眾緣無關,唯一的考量點只在於「這個笑話能把台下的觀眾逗笑嗎?」。他們分別告訴DW,他們在台灣經常會視現場觀眾組成,去機動性地調整段子——如果現場以「講英語的外國觀眾」為主,他們就會使用「髒一點」、較為挑戰尺度的語言,甚至融入一些調侃台灣的笑點;若台下多是講台灣、亞洲面孔為主,他們則傾向走「闔家歡」路線,也會預期「若調侃台灣可能會有觀眾覺得被冒犯」。整體而言,在台灣演出時,更像是他們的段子作為商品進入自由市場,一切以「市場價值」、「段子效果」去考量,而不需要思考敏感紅線因素。

C告訴DW,「笑」是衝破所有規範、既定價值的本能行為,脫口秀藉「不斷地冒犯」引出「笑」的喜劇,正是它與其他藝術、娛樂形式的不同之處,「就像搖滾或龐克樂,它就是一個很叛逆的東西,你不可能去塑造一個在中共領導下的搖滾樂」。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A、B、C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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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孫瓏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