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根福壽院：日台媽祖的交流密史，以及與李登輝父親李金龍的回憶

位於神奈川縣的箱根，自古以來就是知名的溫泉勝地。走進蜿蜒的溫泉街道，左右都是百年以上的溫泉老旅館，一年四季都擠滿遊客。溫泉街道的中間，從一處陡峭的階梯爬上去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古老典雅的佛寺，這間寺廟除了觀音外，也長年祭祀台灣人最常祭拜的神明——媽祖。

日本罕見的寺院供奉媽祖

福壽院位於山丘上一腳安靜處，歷史可以推到江戶時代。（筆者撮影）

位於山丘間的福壽院，推開大門後，正廳供奉著觀音菩薩。傳說在江戶時代左右，當時來往箱根的旅人，為了保佑旅途平安，在此建造小型廟宇，數百年來一直保佑著當地溫泉鄉的旅遊平安。

82歲的住持松根豐潔，在此廟宇服務超過半個世紀。而在正廳旁邊的一處偏廳，則是相當具有台灣風格，不只中央供奉台灣最熟悉的神明——媽祖，兩邊則是台灣廟宇常見的千里眼跟順風耳。

媽祖本身源自福建東南沿海，保佑出海漁船平安的神明信仰，而到現在，已成為守護海陸空交通安全，消災解厄與生意興隆的象徵。

位於福壽院正廳一旁的偏廳，則是供奉台灣傳統信仰媽祖。布置也相當具有台灣風格。（筆者撮影）

神壇上頭高掛匾額，寫著「聖德東傳」四個字，正是已故前總統李登輝親自贈送的匾額，被福壽院好好收藏著。位在箱根鄉間的小寺廟，為何會有台灣前總統送的匾額？可以從1970年代台灣與日本的關係說起。

1972年，日本與中華民國斷交，1975年時蔣介石過世，讓台灣國際處境面臨危險。正當台日關係冷卻之際，1976年時兩位在日本留學的台灣尼姑，釋禪暉與釋禪銘，在留學完後準備回台灣，臨行前前往過去受其照顧的福壽院，在當時住持提議下，兩邊決定結成「姐妹寺院」。

原先兩位女尼是來自彰化縣清水岩寺，廟裡供奉的也是觀音，並非媽祖。一位旅日台灣雲林人入江修正，本身是媽祖的信徒，因緣際會認識福壽院住持後，在1979年時將家鄉北港朝天宮的媽祖迎來箱根，並寄贈給福壽院供奉。

1976年，箱根福壽院與彰化縣清水岩寺結為「姊妹寺院」（福寿院提供）

與李登輝父親李金龍結緣

入江修正在1980年設立日本媽祖會後，持續推廣媽祖文化，並定期參訪福壽院。「前住持是個相當心胸寬大的人，他對神明一視同仁」，松根豐潔本身沒有媽祖信仰，但是前來福壽院服務後，一邊跟著前住持一起打理寺務，同時也慢慢了解媽祖文化。

就在1987年，台灣解除38年的戒嚴令，台灣人赴日旅遊變得更自由。1988年前總統蔣經國過世後，副總統李登輝接任成為總統。隨後，在1990年時以絕對優勢的票數，在當時的國民大會投票下獲選連任總統。

李登輝雖然是基督教徒，但是年輕時受到其父親李金龍影響，曾是虔誠的媽祖信徒，而李金龍到晚年，依舊每天燒香向媽祖祈福。

1991年，91歲的李金龍來箱根福壽院參拜媽祖，一度引起日中台三方高度關注。（福寿院提供）

熱心於媽祖推廣事務的入江修正知道李金龍的虔誠後，便居中聯繫福壽院，希望他能找時間來箱根參拜媽祖。1991年，當時已經91歲的李金龍前往韓國旅遊，途中決定在回程時來日本看看，順便參拜媽祖，這樣的舉動讓台日兩方一度引發外交緊張。

在當初，無論是台灣駐日代表處還是當地警方，一度都不相信李金龍會來，松根豐潔還記得，當時警方一度跟他說「你到底在說什麼？」直到駐日代表處確認李金龍行程後，與民間團體加強警備，並將原先預計投宿的商務旅館，也被提升到五星級的帝國飯店，並派遣隨護入住。

首次媽祖交流與蔣孝武的豪邁

當年的留學生與民眾打造一條舞龍舞獅金龍，來歡迎李金龍。（福寿院提供）

1991年3月31日，李金龍與北港朝天宮進香團一行人，在日本派遣20多名警方協助開道下，正式來到箱根，前往福壽院參拜媽祖。松根説「原先警方希望李金龍先生在車上，但是他堅持想下來跟進香團一起走。」

當地台灣留學生為了迎接李金龍，特地打造一支舞龍舞獅版的「金龍」來歡迎他，李金龍前往福壽院後，參加新的媽祖神壇剪綵儀式，總統李登輝也以「聖德東傳」匾額相贈。松根回憶，「李金龍先生說話非常優雅，很受到留學生歡迎，大家爭相跟他拍照。」

當時的住持出來歡迎台灣進香團外，也準備了100多份的餐點給這些賓客享用。晚上，李金龍更是跟大家喝起啤酒，把酒言歡，松根回憶「記得當時李金龍先生鼻子都紅紅的」。活動包括日本NHK、當地電視台等都盛大報導，一夕間讓福壽院相當知名。

當年住持與李金龍（右）一起在媽祖活動上把酒言歡，高齡的李金龍酒量仍相當不錯。（福寿院提供）

特別的是，當時的駐日代表，正是已故總統蔣經國的兒子蔣孝武。能夠促成李金龍來日本，蔣孝武也居中幫忙甚多，他豪邁直爽的性格，更是讓松根留下相當深的印象。

蔣家向來是信奉基督新教，但蔣孝武卻是佛教徒。松根回憶當年去見蔣孝武，蔣孝武跟他聊天聊的高興時，突然間脫下襯衫説「來來，我給你看個東西！」原來是蔣孝武脖子上掛的項鍊，蔣孝武跟他説「這項鍊裡是傳說中釋迦牟尼的骨舍利！」蔣孝武將它保存在項鍊中隨身攜帶，由此可見他的虔誠。

然而三個月後，蔣孝武請調回台灣，在準備接任華視總經理之前因急病在台北過世，享年46歲。壯年過世讓松根有點惆悵「以前就聽說他有糖尿病，但沒想到這麼快過世」。

當年擔任駐日代表的蔣孝武，曾經在李金龍訪日行程上幫助甚多。（福寿院提供）

連續七年台日的媽祖交流

1991年5月福壽院打造日本神龕回贈，在台灣當地的繞境熱鬧非凡。（福寿院提供）

隨後的1991年5月，福壽院也打造了一頂日本神龕回贈給北港朝天宮，當時前住持與松根等人受邀前往台灣進行宗教交流。他們背著神龕走遍台灣的媽祖廟，在當時解嚴不久的台灣街道上，日本日之丸旗光明正大在台灣街道上飄揚。

李金龍當年參拜完回到台灣後，持續跟福壽院保持聯繫。1991年起，每年北港朝天宮都會與福壽院定期來往交流，住持與松根豐潔都會一起前往李金龍家拜會閒聊，也曾去總統府拜會李登輝，「李登輝一進來就開心，直接跟口譯說，我跟他們直接對話就好，你們可以先離開」，松根回憶。

直到1995年李金龍（中）過世前，前住持與松根豐潔（左三）都會定期前往李金龍住處拜訪。（福寿院提供）

直到後來，李金龍於1995年4月19日過世，當時松根也恰巧來到台灣。雖然無緣見李金龍先生最後一面，不過隔天他受到李登輝委託，到了李金龍先生的靈堂前時，李登輝突然用日文跟他說「用日文也沒關係、幫我爸唸段經好嗎？」讓松根成為十幾位北京話、台語誦經祈福中，唯一一位用日文誦經的人。

然而李金龍過世後，兩邊廟宇間的宗教交流也開始趨緩，1997年最後一次北港朝天宮與福壽院交流後，活動就暫時停止。

從被中國大使館關切到參訪湄洲

對於台日媽祖交流停止，松根豐潔說「主要原因是碰到泡沫經濟、財務狀況也到極限。」最後一次辦活動時，已經有18國、共350多人參與，雖然規模大，但對於福壽院的財政規模來說，已經難以負荷。

加上當時，李登輝已經是民選總統，自然也有不少台日政治人物想跟福壽院結好關係。但寺院本身希望維持清幽，不希望與台日政治牽涉太多，最後決定採取低調姿態，婉拒各方好意。

當年曾邀請松根（右四）一行人來台時，前總統李登輝還曾帶他們參觀總統府。（福寿院提供）

松根笑說，當年李金龍來福壽院參拜，讓他們一時間也被中國大使館「電話關切」，但後來反而邀他們去福建省廈門，招待他們看看正宗「湄洲媽祖」發源，讓該寺院意外與兩岸三地媽祖信仰有連結。

縱使現在寺院回歸寧靜，然而院內的媽祖神像，卻仍由福壽院細心打理，在前住持過世後，松根豐潔接手主持至今，除了大殿上的觀音外，仍舊由媽祖每天保佑往返箱根當地的旅客與商家平安。當年福壽院與李登輝父親李金龍一家人的深厚淵源，也在「聖德東傳」的匾額上道盡一切過往。

標題圖片：箱根福壽院內的媽祖神壇，後方掛有李登輝贈送的「聖德東傳」匾額，與主持松根豐潔。（筆者撮影）

鄭仲嵐 [作者簡介]

nippon.com多語種部門記者、編輯。1985年生。畢業於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曾留學日本，喜歡搖滾樂與棒球。過去任職台灣的電視臺，現定期供稿給BBC中文、德國之聲中文與鳴人堂、關鍵評論網等台灣媒體。著書《唐鳳：我所看待的自由與未來》（2020年，文藝春秋，台灣由親子天下發行），同時擔任樂團《The Seven Joy》吉他手，負責作詞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