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秀枝》劉孟捷鋼釘下的十指神功

【愛傳媒簡秀枝專欄】第34屆傳藝金曲獎頒獎典禮中，旅美台裔鋼琴家劉孟捷（1971-），以蕭邦「夜曲」獲得最佳演奏獎。在一片「實至名歸」的恭賀聲中，劉孟捷除了感謝許多人，也淡淡地說，該專輯是他的生命故事，頗耐人尋味。

多位參與催生該作品的友人，各個喜極而泣，因為劉孟捷身體一直非常脆弱，充滿變數、隨時都有離開的可能，好朋友們集資以「台灣國際音樂家協會」名義，資助劉孟捷如願返台舉辦音樂會，同時錄下他最扣人心弦的《蕭邦夜曲》，大家沒說出口的秘密是，「萬一，留個紀念」。

從「凝思、天問」音樂會，到「蕭邦夜曲」的錄製，都是好朋友的珍惜劉孟捷的音樂天賦，又不忍看他長期受病痛折磨，摸石過河心情下的產物，極其微妙與珍貴。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劉孟捷本人倒是十分坦然，昨晚他走完紅毯，致完謝詞，連夜搭乘晚班飛機返美，從舊金山轉機，先回波士頓，處理學生上課問題，夏威夷還有音樂會等著他。

目前帶著還可以使喚的身心靈，繼續跟時間賽跑，但劉孟捷精算時間與體力，儘可能讓自己保持心境平和，不過度操勞、也不承擔太多壓力，若無其事地讓生命滾動前進。

謝謝友人牽線，劉孟捷昨天下午，在中山北路的臨時寓所，接受典藏團隊採訪，𣈱談他的旦夕人生，以及他對音樂的狂熱，以及對家鄉土地，滿滿的使命感。

今年52歲的劉孟捷，黑色圓領T恤、配灰長褲，看起來豐腴許多，180公分身高，在他生病最絕望時，只剩下30多公斤的體重，當時皮包骨的慘狀，讓人不忍直視，今昔對照，可以確定，劉孟捷的康復之路，漸入佳境。

說起劉孟捷的健康，他一臉苦笑，也不淸楚為什麼老天爺給他那麼多的功課，考驗那麼沈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刻骨銘心。他曾陷在死亡陰影中，覺得自己好不了，也不可能重登表演舞台，如今帶著《蕭邦夜曲》，接受表揚，恍如隔世。

劉孟捷出生於台灣高雄，曾就讀於高雄鹽埕國小，及台北師大附中國中部音樂班，師事李金里及宋允鵬。13歲在台灣區音樂比賽中，在少年組贏得第一名，14歲又獲亞太少年鋼琴大賽冠軍，引起樂壇注意。

劉孟捷後來以資優音樂新秀，進入美國費城柯蒂斯音樂學院（The Curtis Institute of Music），跟隨鋼琴家豪爾赫·博列特 （Jorge Bolet，1914-1990）、克勞德·弗蘭克 （Claude Frank，1925-2014）及埃莉諾·索科洛夫 （Eleanor Sokoloff，1914-2020）等大師學習。16歲時榮獲米耶克茲洛孟茲鋼琴比賽（Mieczyslaw Munz Competition）以及史特拉汶斯基分齡國際大賽（Stravinsky Competition）首獎。自1993年開始任教於柯蒂斯音樂院，他同時擔任過10多年的室內樂演奏教研部主任，是少數在該校畢業又擔任教職的亞洲人。

2006年劉孟捷受邀至芝加哥羅斯福大學 (Roosevelt University)，擔任鋼琴教授；在2014年又成為波士頓的新英格蘭音樂學院 (New England Conservatory)。2009年劉孟捷加入芝加哥獨奏家樂集 (Chicago Chamber Musicians)，擔任音樂總監，他的演出，被《芝加哥古典樂評》評價為「完美、周延且均衡」。除拓展演奏事業外，劉孟捷在教育傳承上也相當頃心頃力，他的教學深獲學生們的推崇與肯定。

劉孟捷以台灣鄉下小孩，能夠一步到位，進入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就讀，表示他的異稟天賦、技巧潛力都很出眾，因為該校以全額免費的方式，精選並培植國際音樂天才，競爭非常激烈。畢業後，劉孟捷還長年留在該校任教，也顯見他的音樂內涵與教學技巧，都數高超獨到，一直被學校看中。因為該校對師資，採一年一聘，用意在汱弱留強，保證教學的活力及品質。

那樣音樂天才，以及在拔尖的大道上，穩定前進，家鄉父老無不引以為台灣之光，除了希望他的鋼琴的專業演出，登峯造極，持續為國爭光，更期待他在國際頂尖的音樂學院任教，多多拔擢台灣優秀音樂子弟，赴海外發展，讓台灣音樂教育及人才培育，更與國際接軌。

怎奈，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看似旭日東昇的劉孟捷，遭受病魔攻擊，而且是以罕見疾病姿態，接二續三連環爆。

首先，當年疾病攻擊他脊椎，導致癱瘓，原來可以彈奏12音跨度的手指，只剩5音，第4指甚至完全失去知覺，他的髖關節疼痛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舉步維艱，甚至連踩鋼琴踏板，都使不上力，更無法久坐在鋼琴椅上。

驚聞惡耗趕去探望的父母，淚眼相對，劉媽媽曾在媒體採訪上描述，劉孟捷四肢完全失去功能，一度都抬高頭來餵食都不可能，呈現像狗一樣，臉貼進桌面舔著桌上食物，讓人不忍卒讀。

動手術風險高，萬一掛了怎麼辦，劉孟捷與周遭親友，看著飆高的血壓，作最壞打算。

究竟他的健康怎麼了！？是基因遺傳、壓力使然，迄今無解？就叫罕見疾病吧，從多發性皮肌炎、主動脈剝離、6公分的血管瘤、腎癌第一期，髖關節炎。

劉孟捷最初在美國動手術，保住了命，但未完全根治，返台治療，究竟要不要開心臟大刀 處理6公分的血管瘤。醫生朋友特別提醒，至少埋藏5%到10%的風險，不敢輕易冒險動刀。

面對老天爺接連的考驗，劉孟捷最後只能笑看命運，用他最大的音樂信仰與意志力，髖關節受創，沒有軟骨，造成癱瘓，開刀後，劉孟捷重新站立起來，把鋼釘放入手中，矯正手指方向。而近期台灣醫學界高人，以放射性治療，竟然把劉孟捷腎癌的壞細胞逐漸清除。

不管能不能坐上鋼琴椅，10個手指，聽不聽使喚，劉孟捷用頭腦彈琴、用記憶彈琴，音樂演出技巧層面的廣袤深奧，成為他探索、扣問的焦點。

音樂，是無文字的語言，更是與天地共感的靈性溝通。鋼琴名家劉孟捷以其長年思索體悟，精選最具精神性的不朽名作，從巴哈、蕭邦、李斯特、法朗克，一路延伸至20世紀杜提耶與梅湘兩大巨擘，呈現該場曲調優美絕倫、聲響瑰麗出奇、情懷深刻獨到，兼具冥想與絢爛的獨奏會。

那場音樂會於去（2022）7月7日，在臺北國家音樂廳舉行，主題就叫「凝思．天問」。演出曲目包括杜提耶《聖詠與變》，選自「鋼琴奏鳴曲」、蕭邦《升F大調夜曲，作品15之2》、梅湘:《耶穌聖嬰之吻》，選自「聖嬰耶穌二十凝視」、法朗克《前奏，歌調與終曲》、梅湘《喜悅聖靈的凝視》，選自「聖嬰耶穌二十凝視」，以及巴哈《Ａ小調管風琴前奏曲與賦格》，透過李斯特改寫，壯大氣勢。最後李斯特《孤寂時領受神的恩典》，選自「宗教與詩意的和諧」。

該場音樂會從主題的「凝思、天問」，反應了劉孟捷在命運捉弄間的掙扎、搏鬥，凝思一路的坎坷，他無語問蒼天，百病纏身之後的逆來順受，沒有抱怨，反而更多對哲理的昇華，對思典的詠頌，耐人尋味。

尤其，劉孟捷彈奏許多李斯特後期曲子，那是作曲家歸依宗教，成為神父後創作的曲子，滿滿是人生際遇的大哉問，以及在宗教聖輝中的深切感悟。

頂著臺灣首位畢業即留任執教於著名美國寇蒂斯音樂學院奇蹟的劉孟捷，繼去年對靈性與生命豐富領受的「凝思．天問」後，今（2023）年以「月色神話」、「愛之喜與愛之悲」為主題，分別在中秋節之後，於高雄、臺北，進行兩場巡演。

在月色之下，隱約之間，人的陰影和心的幻影，會交織出什麼情愫和悸動？隱澀的月光，映照在不同人身上，又蘊藏著多少動人心弦的故事？果然，劉孟捷分享他大半生跌宕起伏的生命與宇宙觀。以月色神話為主題，在中秋節月圓之際，詮釋月夜中的想像，從貝多芬到貝爾格、從蕭邦到德布西、從月光到搖籃曲，該場月色之下的神祕饗宴，感人肺腑。

9月30日高雄衞武營的音樂會，從當天下午3點30分才開始，11首與月亮相關的樂曲，外加4首安可曲，劉孟捷一氣呵成，賓主交融，氣氛溫馨，硬是把莊東杰帶領的德國波鴻交響樂團擠到晚上8點才開演，讓樂迷印象深刻。

高雄場演出曲目包括貝多芬：月光奏鳴曲、貝爾格：鋼琴奏鳴曲、蕭邦與齊瑪諾夫斯基：馬厝卡選曲、利亞普諾夫：十二首超技練習曲選曲、德布西：多首選曲 、蕭邦：平靜的行板與華麗大波蘭舞曲，跨度之大，探索之深，留下經典。

劉孟捷在台北場的演出，以拉赫曼尼諾夫的「愛之喜」與「愛之悲」作為主題，從巴哈《Toccata觸技曲的慢板和賦格》，承載著宏偉深沉的悲傷；布拉姆斯《6重奏改編曲》，傳遞千變萬化豐富情感；還有史克里亞賓《第五號鋼琴奏鳴曲》，給人如同搭乘太空船航行到外太空般的狂喜感。該場音樂會，歷經不同音樂時期的大喜與大悲，透過強烈地感情對比，體驗酸甜苦辣的境遇之鳴，領略悲喜交織的命運之歌，呈現意料之外的真實人生。

劉孟捷受到美藉古巴鋼琴家豪爾赫·博列特JorgeBolet(1914-1990)，影響深遠。博列特被認為是最後的浪漫主義鋼琴家之一。浪漫派的鋼琴家並不濫情，而是很理智，也不炫技，那正是劉孟捷所追求的，他捷堅持自己的理念，不改熱愛音樂的初衷。

去年在高雄音樂會的翌日，一連3天，租下場地，選定蕭邦夜曲，讓劉孟捷在詭譎殘酷的命運之後，透過蕭邦夜曲的抒情性，留下音樂家最後的溫柔與回眸。

在高雄衞武營音樂廳，劉孟捷深度沈浸在蕭邦的音樂世界，像剝開自己結繭過後的命運疤痕，一首接一首，娓娓道來，完成錄音，孤寂蒼涼中，但見溫柔婉約，堅持品質的劉孟捷，把錄好的曲子，又帶到美國後製，在慢工出細活下，直到今年才出版2張C D，發亮的黑色包裝，從裡到外都是專業到位的。

榮登第34屆傳藝金曲獎最佳演奏獎的蕭邦「夜曲」，對於劉孟捷來說，不折不扣就是他生命的故事。走過生命垂危，在人生最脆弱與低谷中，靠著意志力，以及對音樂的信仰，重新站立起來，他用生命彈琴，尤其疫情期間，他搜集各大作曲家相關的經典曲目，發揮音樂救贖的情懷，嘔心瀝血、追求極致的精神，讓蕭邦「夜曲」專輯，呈現出情感的原汁原味，真摯拙樸，製作品質上更是一絲不苟，令人衷心佩服。

得獎，意味著心血付出，得到肯定，劉孟捷是感恩的，趁機大謝催生貴人陳文茜、焦元溥以及工作團隊，還有感謝長年為他健康擔心的雙親與家人。

鳥之將死其聲也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實，對所有關心劉孟捷的藝術與健康的朋友來說，蕭邦「夜曲」，獲得第34屆傳藝金曲獎最佳演奏獎。大家開心的，不只是得獎與否，更直白地說，「蕭邦夜曲」，沒有成為劉孟捷的告別遺作，才是最重要的，大家不敢相信的是，劉孟捷回眸多舛人生，無言問天之後，竟然出現康復的奇蹟，可以連開兩場獨奏會，而不再出現倦容（病容）。

返台之前，劉孟捷重拾久違的歐洲文化行腳，為參觀藝術家故居，他可以下鄉走偏遠碎石頭路，一走就是7千步，彷彿逐漸回到從前的體力與記憶力，讓他可以重新打開塵封已久的計劃，再次築夢與圓夢，終生不悔。

健康、智慧與榮耀的劉孟捷回來了，許多親朋好友，看著頒獎典禮，喜極而泣，蕭邦夜曲錄製在疫情中，如今疫後重生，不只整個大環境，更包括劉孟捷的長肉長胖以及生龍活虎。

劉孟捷昨天訪談時，一再提及，他的健康，拜了醫學科技之賜，但更奠基在一群醫師護士的不眠不休上，尤其返台治療，承蒙多位醫界大師相助，他計劃從榮總介壽廳，舉行感恩音樂會開始，以音符題獻給勞苦功高的醫界朋友。

同時，劉孟捷自忖能有今天的音樂技巧，音樂知識的養成，也是領受多位恩師的教誨與提𢹂，在飲水思源下，劉孟捷惦念著包括已經過世的陳秋盛，以及高雄名師李金里與宋允鵬，師思浩瀚，他思考作回報。

因為疫情以及醫療需要，劉孟捷去年回到高雄，長住9個月，讓父母開心不已。自從出國念書、就業30幾年來，不曾在台灣過年，現在不但過年留在台灣，也第一次陪家人過今年中秋節。劉孟捷說，父親對他教育固然嚴苛，但他始終忘不了在他瀕臨癱瘓時，父母親的眼淚與嘆息。

是否考慮落葉歸根，當然，劉孟捷字典中目前還沒有出現退休、告老還鄉⋯等消極字眼，但他領受台灣高雄的艶陽日曬、海潮港風，烙印的回憶，歷歷如昨，而家鄉的養育、栽培恩典，他沒齒難忘。劉孟捷真心希望帶回海外的經驗與資源，在台灣做更多生根發芽的事。

劉孟捷說，台灣不乏音樂天份出眾的傑出人才，但台灣在音樂人才的培養過程中，存在制度性問題，如何協助台灣朝野對症治療，連結國際，讓更多優秀子弟，可以順勢走向國際，發展自我，同時，設法引進海外人才資源，讓更多良師益友，順𣈱來台交流，是他最想幫忙解決的。

曾經有大學院校探尋劉孟捷返國任教的意願及可能性，他沒有排除任何可能性，但一切必須水到渠成。目前他覺得最迫切的，還是把自己的健康養好，持續保持肢體的靈動與俐落感，特別是內藏鋼釘的部分手指，他更勤加練習。在詮釋音樂曲子時，除了仰賴技巧外，他會用更豁達澄澈的心境，補肢體動作的不足。

柯蒂斯音樂學院出身的十指神功，像王羽佳、郎朗，早已是聲名遠播，如雷貫耳，但更可貴的是，身為他們老師的劉孟捷，不只技術好，更厚德載物，廣納百川，尤其經歷過大風大浪，生死一線之間，他冷問天地，也笑看人生，死裡復活、絕地逢生之後，他無欲而剛，希望回饋周遭更多真誠感動，帶領更多人進入無憂無懼，生生不息的世界。

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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