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身不是「展示品」而是精神支柱。至今仍想完成它:前黑道法律專家對談 司法代書・甲村柳市 × 律師・諸橋仁智 (上)

從黑幫金盆洗手轉職法律界──擁有如此獨特經歷的兩人,在今年陸續出書並蔚為話題。他們是司法代書甲村柳市與律師諸橋仁智。兩人將透過長達120分鐘的對談,坦誠其壯烈的黑道過往。上篇內容主要分享他們從身處充滿暴力和犯罪的黑道幫派時期的經歷到關於紋身的不為人知的故事。

被對方止不住顫抖的手拿槍抵住額頭…

—— 兩位是怎麼認識的呢?

諸橋  應該是2019年,當時我看到一則新聞提到有個前黑道份子考取司法代書證照。我當時雖然已經是律師,但仍然隱藏著我的過往,因此我很訝異甲村公開了他的經歷。我思忖著是不是要公開比較好。這也是我願意上YouTube節目坦白自己過往黑道生涯的很大一個契機。

甲村  我是看那個節目才知道諸橋先生的,我一直以為我是唯一具有黑道背景去考取證照並進入法律界的人,所以我很驚訝。

諸橋  以我的角度來看,雖然我因違反興奮劑管理法被起訴判緩刑,但甲村真正有入獄服刑的經驗。我原以為被判刑後要從事法律相關的工作門檻會相當高,甚至是不可能的任務,但他卻辦到了。因此我想了解有關他成功跨越高牆的經驗。今年5月是我、6月是甲村,我們陸續出了書,我透過他人協助遂與甲村取得聯繫,因而開啟了我們交流的契機。

甲村  儘管我們都是前黑道,但諸橋是以販售毒品為主要生計來源,我則主要從事高利貸和討債工作,我們的背景不太一樣。我對他的過往以及他如何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非常感興趣。

—— 在過去的黑道生涯中,你覺得讓你印象最深刻的經歷是什麼?

甲村  我記得那是2003年,當我把活動重心放在我所創立的右翼團體時所發生的事。當時的我試圖收回借給成員的錢,或許是追討力道過大,對方突然亮出手槍抵住我的額頭,當下突如其來被槍口抵住的感覺,我知道那是真的槍,不是玩具。

由於對方太過激動,拿著槍的手微微顫抖著,口中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我心想「搞不好這傢伙真會開槍……」。我拚命試圖讓他平靜下來,對他說「好了,好了,先放下來,先放下來」。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解除危機。那一瞬間真的讓我很驚恐,當時手心沾滿黏稠汗水的感覺,至今仍忘不了。


司法代書 甲村柳市

—— 你經常覺得自己處於生死一線間嗎?

甲村  雖然沒有遇到太多危及性命的場面,但是我卻有多次入監服刑的經驗。起因皆為暴力事件。因為當你遇到對方挑釁時,即使知道使用暴力可能會坐牢,但你也必須這麼做。這十年間,我便入獄了四次,這應該是我的宿命吧。

大學期間決定要紋身「已回不去了」

諸橋  我雖然從來沒有被人用槍指著過,但黑道卻常有「雙方對決」,這件事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謂「雙方對決」是指跟其他組產生爭執時的解決方式,比如雙方人馬會各自找來五個人約在一個地方進行對決。

由於我是引發爭端的當事人,好幾次都被說「你也要出場」,我總是被要求必須在場。「雙方對決」表面上可以僅止於言語交鋒,但其實檯面下雙方仍會做好隨時械鬥的準備,他們可能藏有槍枝,看事態發展,也有可能當場把人綁走逃離現場。實際上,有一些黑道會在討價還價過程中一言不合爆發衝突,互相槍擊或砍殺等情況都有可能發生,現場氣氛十分緊繃。不過,或許因為此時大量分泌腎上腺素的緣故,並不會感到恐懼。

反而是我因為重度毒品中毒,當待在自己房間裡產生幻覺時的那種對死亡的恐懼感要來得更為強烈。我總是幻想有人隨時會攻擊我,這種想法始終揮之不去,好像是被惡魔盯上了一樣……。

—— 兩位的背上都有紋身,是什麼樣的契機決定要紋身的呢?

諸橋  我第一次紋身是在我22歲的時候,因為當時一起混的朋友每個人都有,我甚至認為「被人看見沒有紋身的身體很可恥」。當然,我也知道一旦決定要紋身就無法反悔。當時我還只是個大學生,正處於要不要成為幫派一員的人生十字路口,因此紋身這件事也意味著我將正式加入黑幫。

面對大學朋友時,我會刻意隱藏我的紋身。曾經有一次,我的一個朋友不小心看到了我的紋身,他非常震驚,後來我們兩人之間的互動變得很尷尬。在紋身之後,我自然而然地減少了與非黑幫朋友的會面,黑道生活轉而成為人生的重心。

甲村  我的紋身倒是沒有太過特殊的意義,只是剛好當年20多歲,很崇拜有紋身的人,僅此而已。而且我入獄服刑時,也會遇到其他黑道成員,因為大家都還在黑道討生活,如果身體乾乾淨淨的話,總是有點說不過去。黑道成員會互相比較彼此的紋身,就好像是個小型的「品評大會」的感覺。

如何決定紋身圖樣呢?

—— 諸橋的紋身是描繪水滸傳的武士圖樣「破水門」、甲村的紋身則是「般若」,兩位當初是如何決定紋身圖樣呢?

諸橋  我覺得這取決於紋身師傅,以我而言,我當初的紋身師傅工作室內放有許多圖樣參考書,我就在等待的時候從中挑選了一幅圖。我大概看了約30分鐘後就跟師父說「我覺得它最帥氣,請幫我紋這個圖案」。感覺很像是在美容院看著美髮型錄挑選髮型一樣(笑)。

另外我過去是個不太自律的黑道,其實本來應該要每兩週去跟紋身師傅報到,但我完全不守約定,加上師傅很兇,到最後越來越尷尬,就再也沒過去了。結果,紋身圖樣就停留在當時尚未上色的「線條雕刻」狀態。即便如今再也不會回去黑道的世界,我仍然想要完成這個刺青圖案。


諸橋的紋身為描繪「水滸傳」的武士圖樣

甲村  由於當時很多人都喜歡龍或鯉魚,所以我選擇了一般人比較少見的般若圖樣。當然也可以從樣本書來選,如果有需要客製化的部分,也可以個別提出要求。畢竟,我不喜歡和其他人一樣。

本來我最終是想要做全身大範圍紋身,包含手臂及胸前,但是後來卻有些半途而廢,因為期間進進出出監獄數次,我反而覺得沒有必要再做更多紋身了。所以我只做了後背。另外我是超級怕熱的人,想要自在地穿短袖也是其中一個原因(笑)。

雖然我因身上有刺青,無法進入公共浴池和游泳池等場所,但我並不後悔,我覺得沒有必要刻意去消除它。


甲村的紋身「般若」

—— 曾經刻意露出紋身來威脅他人嗎?

諸橋  像電視劇中「遠山金四郎」那樣刻意露出紋身威脅他人的情節,只有在電影和漫畫才會出現,現實中要這麼做就太難看了。

甲村   嗯,因人而異吧。有人會故意炫耀自己被切斷的小指、有人會在居酒屋或餐廳大聲嚷嚷說我大哥、我老大怎樣怎樣的。我倒很想跟他們說你們小聲一點說話可以嗎(笑)。

諸橋  對我來說,紋身並非為了向別人炫耀,它已然成為我自己的一部分,像是一種精神支柱。因為每當遇到人生重大轉捩點時,我總能感受到背後的紋身彷彿是可靠後盾,給予我很大的安定力量。

最近有些年輕人會在手臂和胸前紋身,並穿著T恤刻意讓旁人看到,但背後卻保持乾乾淨淨。從我們那個時代的角度來看,通常會先從後背開始,再擴展到其他部位。我想這或許是受到國外傳入的刺青文化所影響,有越來越多人認為刺青是一種「展示品」。比起後背,手臂和胸口比較容易讓旁人看到。簡而言之,刺青變成一種時尚趨勢。我想現在已經不再是「紋身=黑道」的時代了。


在nippon.com訪談的諸橋(左)和甲村

標題圖片:背負著黑道時代的紋身從事法律活動的律師・諸橋仁智(左)和司法代書・甲村柳市

採訪、撰文:森一雄、小泉耕平、POWER NEWS編輯部
攝影:伊崎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