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蓮/兩木金

兩木金

剛進入初夏,西安就炎熱難耐。雨水似乎遺忘了這座北方大都市。自去年入冬以來,始終等不來天降雨露。馬路兩側綠化帶裏的國槐剛發出來鵝黃的嫩芽,這時候都無精打采地打起了卷。灑水車響著音樂聲,在街道上緩緩而行,來來回回地灑著水,空氣裏彌漫著濕漉漉的水霧,還有泥土的味道。

在西安市北郊的陝西省女子監獄,我見到了美蓮。她正在按摩教學室裏學習按摩,旁邊站著一名女獄警手把手地對她進行指導。美蓮穿著藍衣藍褲的女囚服,戴著大墨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她的身材顯得很單薄。

我是省電視臺法制欄目的記者,這次來女監採訪,是為了配合省婦聯和省監獄管理局,做一期反家暴、關注女性犯罪的節目。負責接待我的是女監宣傳科長張麗。她今年三十多歲,身穿警服,顯得英姿颯爽、精明幹練。她向我推薦了幾個命運坎坷、改造良好的女囚,其中就有美蓮。美蓮今年三十六歲,是陝西省商洛縣人,雙目失明,犯故意殺人罪,被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已經在女監服刑了七年。美蓮改造積極,表現良好,獲得了兩次減刑的獎勵,但是她每一次都拒絕減刑。張麗說,美蓮是她今生遇到的第一個拒絕減刑的服刑人員。這立刻引起了我強烈地好奇心,於是,我決定採訪她。

採訪地點選在監獄小操場的一片樹蔭下。在一位女獄警的引領下,美蓮從按摩教學室裏慢慢地走出來,走得很自信,也很從容。若不是早知道,我看不出來這個戴著大墨鏡的女囚是個盲人。與她交談後,她似乎很樂意接受我的採訪,雖然大墨鏡掩藏了她的面部表情,但是她的臉上依稀顯露出淺淺的笑容,淡黃的皮膚透著一絲紅潤,氣色很好的樣子,一頭細碎的短髮梳得整整齊齊。看得出來,她是一個模樣秀氣、乾淨俐落的女人。對於眼前這個文靜瘦弱的女人,我很難把她和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聯繫在一起。

看著她的大墨鏡,我好奇地問道:“你的眼睛是怎麼失明的,先天還是後天?”這個問題一出口,我立刻後悔了,怎麼能問她這麼殘忍的問題,這不是在揭她的傷疤嗎?我趕緊向她道歉。

她搖搖頭說:“沒關係的。”隨即低下頭,許久不語,兩行眼淚順著墨鏡流淌下來。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擦了一下眼淚,說道:“我殺人是犯罪,我有罪,是個罪人。‘女怕嫁錯郎’,我卻一錯再錯。世上總是壞人少,但回回都讓我給碰上了,怎麼躲都躲不掉。我的命咋這麼苦!我的雙眼是被第一個男人活生生摳瞎的。我只是想做個人,可咋就這麼難呢?”

美蓮說她前半輩子是在淚水和屈辱中熬過來的,從來沒有過歡笑和快樂,在她的生活中,每一天都是陰雨綿綿、暗無天日,沒能活出個人樣子。直到來監獄後,她才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情,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了。

美蓮出生在窮山溝裏,小時候家貧,小學沒畢業就輟學了,幫家裏放牛羊、打豬草,耕地種田,啥苦活兒累活兒都沒少幹。哥哥結婚後,嫂子不能容她,嫌她在家裏礙眼,整日吵吵嚷嚷著要她早點嫁人。爹娘年老體弱,雖然心疼閨女,卻懼怕兒子兒媳,沒有能力保護女兒,也盼著她早日出嫁,尋個好人家,別在娘家受哥嫂的氣。

那一年,美蓮還不到二十歲,哥嫂貪圖男方家的彩禮,把她嫁給鄰村一個叫沈京的男人。美蓮人小又懦弱,在家裏沒有說話的份兒,哪里有膽量婚姻自主,婚前與那個男人只見過一次面。他是個普通農民,也看不出個好歹,談不上啥樂不樂意。父母不能替她做主,婚事只能任由哥嫂擺佈。因為美蓮還不到結婚年齡,所以沒辦法登記結婚,只是在沈京家裏辦了婚宴,就算結婚了,就這樣過起了日子。沈京比美蓮大十來歲,家裏破屋爛瓦,窮得揭不開鍋,娶美蓮時,給她哥嫂的彩禮是東家湊西家借的,欠了一屁股債。美蓮原本想著,自己是苦命出身,從小吃苦習慣了,只要男人對她好,日子再苦也不怕。

剛結婚時,沈京對美蓮還算不錯,不打不罵的。美蓮感受到了新家庭的溫暖。可時間一長,美蓮就發現她男人脾氣暴躁,容易生氣,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就拿她出氣,對她連打帶罵。美蓮也慢慢地對男人失望了,看明白男人把日子過得一貧如洗是有原因的,那就是男人不求上進,實在是太懶了。別人家的男人在農閒時間都外出打工,拼了命地掙錢,想把日子過好,可她的男人死守著那四五畝打不了多少糧食的山坡貧瘠莊稼地,寧可缺吃少穿,也不願意出門掙錢。貧賤夫妻百事哀。家裏的窮日子越來越不如人,債主隔三岔五地來家裏要錢,惹得人心煩。

看到男人閑在家裏一點辦法都不想,美蓮忍不住給男人發幾句牢騷。男人便理直氣壯地罵她:“要不是你娘家要八萬八的彩禮,咱家日子能這麼困難嗎?”這是美蓮的軟肋。每到這時候,她就覺得理虧,不敢作聲。男人卻來勁了,開始是辱罵,後來就動手了。

夫妻間一旦動起了手,那就再也停不下來。沈京好喝酒,醉酒了就打老婆。最初挨了男人打後,美蓮還會回娘家,卻不敢把自己受的委屈告訴爹娘,怕他們替自己操心。哥嫂不但不維護妹妹,反而厭煩她回娘家吃糧占地方。後來再挨打,她也就不願意回娘家了。

鄰居嬸子勸她忍一忍,說誰家男人沒有個臭脾氣,過幾年,等你們有了一兒半女,男人自然會好好待你。美蓮也是這樣想的,盼著能有個孩子,好讓男人不再打罵她。

可是她結婚兩三年一直沒有懷孕,沈京對她越發不能容忍,打她罵她就成了家常便飯,頭腦清醒時打她,喝醉了酒打得更厲害,手打疼了,就抄起笤帚、棍棒打她。

天下哪有夫妻不吵架的?也有男人發脾氣打女人的,但沒有像沈京這樣往死裏揍老婆的。美蓮被打得受不了,就哭喊著分手,反正兩人沒有領結婚證。這話一說,男人打她更凶了,揚言她敢分手,就不放過她娘家所有人。

擔心娘家人受到傷害,美蓮就不敢再說分手的話,挨打挨罵只能默默忍受著,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她忍辱負重,換來的不是男人的幡然悔悟,而是更加兇狠的虐待。她每天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不知道哪句話說得不順男人的心,哪件事情做得不如男人的意,就會引來拳腳加身。如果哪一天沒有挨打,她就會覺得自己這一天太幸運了,又躲過了一場劫難。

所謂“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可是美蓮怎麼都想不到,沈京這個枕邊人卻不是她前世修來的有緣人,而是今生傷害她最深的兇殘惡魔。

那是農曆五月初的一天夜裏,男人不知道去誰家喝酒了。美蓮早早地就關燈睡覺了,不知道半夜什麼時候,她在睡夢中感到有人壓在自己身上,酒氣沖天,臭烘烘的嘴巴在她的臉上胡啃亂咬。她一下子驚醒了,打開燈,看到沈京喝得五迷三道地趴在她身上。男人見她醒了,就掀開被子,扯她的褲帶,要過夫妻生活。見這個惡魔又要折磨她,美蓮厭惡地推開他,不想這下可捅了馬蜂窩,惹惱了男人。他發了酒瘋,揮拳劈頭蓋臉地打美蓮。美蓮疼痛難忍,大聲呼喊救命。

她的家在半山腰,是個獨院,四周鄰居都住得遠。男人時常打得她大呼小叫,鄰居們早已司空見慣,就是聽見了,也不敢管這事,沒人敢招惹沈京這個潑皮無賴。

沈京拳頭打累了,就抄起地上的笤帚抽打。美蓮意識到自己快要被打死了,就向男人苦苦求饒。男人愈打愈瘋狂,笤帚杆打斷了,就騎在美蓮身上打。美蓮被打得滿臉是血,大腦一片模糊,此時的她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了,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沈京如同一條發狂的瘋狗,罵道:“你閉著眼睛是裝死呢,還是不願意看我?你把眼睛給我睜開,我讓你再閉眼……”說話間,沈京用兩只手惡狠狠地朝著美蓮的雙眼摳去。美蓮慘叫一聲,只覺得鑽心疼痛,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了。

當遍體鱗傷的美蓮再次醒來時,她已經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三天。老弱的父母伏在她的病床前,哭得眼淚漣漣。狠心的哥嫂見死不救,不願意拿出一分錢來給妹妹治病。美蓮住院看病花費了兩萬多元錢,都是父母從左鄰右舍借來的。

從此,美蓮永遠失去了雙眼,墜入了黑暗的萬丈深淵。她的世界裏再也沒有光明,人世間的色彩只留在她的腦海裏。

後來,沈京被法院判處無期徒刑,由於他沒有經濟賠償能力,也沒有任何直系親屬,因而美蓮沒有得到一分錢的賠償。

美蓮終於徹底擺脫了沈京這個惡魔。

出院後,美蓮回到了娘家生活。一個盲人,生活起居全靠父母照顧。哥嫂把她當成家庭的包袱,整天指桑罵槐。父母不敢作聲,只能抱著女兒哭成淚人。

美蓮雖然眼睛瞎了,但是她的心是明亮的。她不願意成為父母的累贅,不想做個只會讓人伺候、混吃等死的廢人。她現在不能下地幹農活兒。在母親的幫助下,她慢慢克服了對黑暗的恐懼,摸索著學會了走路、洗漱、上廁所,慢慢地能夠生活自理。為了不惹哥嫂厭煩,她逐漸學會了做針線活兒以及做飯這些簡單家務活兒。

美蓮的父母每每想到女兒以後的生活,愁腸百結,又背負著巨大的外債壓力,終日鬱悶傷心、以淚洗面,最終未等還清外債,就相繼撒手人寰。

父母去世後,哥嫂更加不能容忍她。當初給美蓮看病,是父母借的錢,現在借款人死了,那就父債子還。債主自然不會要求美蓮這個盲人還錢,就登門讓她的哥嫂還錢。哥嫂照顧妹妹還嫌是個負擔,怎麼可能替她還錢?

夫妻倆一合計,便想給妹妹尋個人家。雖說妹妹現在眼睛瞎了,但只要把彩禮錢降低一點,還愁找不到婆家嗎?當地光棍漢不少,隨便去周圍哪個村子,向天上扔塊磚,掉下來,准能砸到幾個光棍漢。天底下哪有嫁不出去的女人?但凡是個女人,不論智力障礙者還是瘋子,都剩不下,何況美蓮只不過是個盲人。只要美蓮出嫁了,要一筆彩禮,不但能還清外債,哥嫂還能落一筆錢,這樣的好事為啥不幹呢?

上一段婚姻給美蓮造成的傷害實在是太大了。她肉體和心靈的傷痛還沒有痊癒,她對婚姻有了深深的恐懼感,真心不願意再結婚。可這事能由得了她嗎?狠毒的哥嫂壞了良心,父母在世時,都絲毫不念及兄妹間的情分,從來不為妹妹著想,現在父母去世了,家裏的事情全由哥嫂做主,他們哪里還會考慮妹妹的感受?美蓮不同意再嫁,哥嫂就打她罵她,不給她吃飯。面對生存的抉擇,美蓮被迫選擇屈服,只求哥嫂給她尋個脾氣好的男人,能把她當人看,別再打她罵她。可是,她想要實現這個願望,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美蓮雙眼清澈明亮的時候,尚且不能婚姻自主,何況現在她眼前一抹黑,哪里還有她選擇男人的權利?她還不是案上的魚肉,任人宰割嗎?男人是好是壞,是俊是醜,是老是少,全都聽天由命了。

哥嫂是一對黑心腸的人,給妹妹選對象完全不考慮男方的家庭條件以及人品好壞,只是把妹妹當作騾子馬牛一樣明碼標價出售,誰給的價錢高,就讓誰領走。

最終,十裏外的山窩子村來了人,三十六歲的光棍漢劉旺以四萬元的價錢買走了美蓮。美蓮那一雙瞎眼裏早已流不出淚水,出嫁時,只哭了聲:“爹呀,娘呀!你們在天上要仔細看著女兒啊,莫讓我再掉進火炕萬劫不復呀!”

哥嫂關了門,一遍又一遍地數著那一遝遝鈔票,樂得合不攏嘴。

美蓮結婚了,這次領了結婚證,卻沒有辦婚宴。之後,她就安心和男人過起日子,把這男人當作後半生唯一的依靠。

美蓮這個女人的命運真是苦呀!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世上的男人有善有惡,可美蓮遇到的男人都不是人,是豺狼虎豹。美蓮剛逃出虎口,又掉進了狼窩。劉旺這匹惡狼可比沈京那頭猛虎還要兇殘三分。美蓮想不通,她遇到的男人為什麼都這麼心狠手辣,好不容易娶了老婆,一點都不知道憐惜疼愛,全當作泄欲的工具和肆意打罵的出氣筒。

劉旺家徒四壁,窮得連燒火棍都找不到一根,好吃懶做、嗜賭如命,又是個酒鬼,在方圓一帶是能叫上號的“二流子”,給人家再多的彩禮,也沒有哪家的好姑娘願意嫁給他,如今能娶美蓮為妻,也算是祖墳冒青煙。他卻不知道心疼老婆,壓根兒就沒把美蓮當人看,只當是自己買回家的一臺生育機器。家裏沒錢花了,劉旺打罵美蓮出氣;閑在家中無事做,他就打罵老婆解悶。

山窩子村有五十多戶人家。農戶們傍山建房,每戶都是獨院子,鄰里間的房屋相互不挨著。劉旺家在半山腰,三間廈子房東西走向,傍山半邊而蓋,室內分隔成三間房子,東西兩側是臥室,中間是廚房。夫妻倆住在西邊的臥室。在廈子房西側,是低矮簡易的豬圈和茅房。屋前面向南有一處寬敞的庭院,四周沒有院牆,人與獸出入皆隨心所欲。

劉旺的房子沿山坡向西,隔了五六家,就是劉旺的父母家。弟弟劉得富三十好幾了,還是個光棍漢,與父母同住。劉旺的房子是父母早些年拼了命蓋下的。父母說,兩個兒子誰先娶媳婦就把新房給誰住。劉旺是老大,父母自然先得給他借錢娶妻。當初給美蓮哥嫂那四萬元彩禮錢,都是劉旺父母東拼西湊借來的。

剛結婚時,每次劉旺毆打美蓮,聽到動靜,街坊鄰居都會來他家勸架。劉旺這個混賬東西不但不聽人勸,還對勸架者罵罵咧咧,說人家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哪怕是他父母和弟弟劉得富來勸架,劉旺也是嘴巴裏不幹不淨地把親人罵走。

令美蓮恐怖的是,只要有人來勸架,劉旺就更加張狂,發瘋般地毆打她,而且打得更狠更用力。劉旺毆打美蓮,習慣成自然,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時間久了,劉旺的父母兄弟和鄰居們都習以為常,無人敢登門勸架,誰願意管人家兩口子的閒事而自討沒趣呢?

美蓮的哥嫂是一對不敢下口咬人的菜狗,只敢窩裏橫,出門就慫,別看他們欺負起妹妹毫不留情,可是在外人面前,卻是十足的大慫包。美蓮受了委屈,回娘家給唯一的親人訴苦。怎料哥嫂知道美蓮遭受劉旺的虐待,卻不敢替妹妹出頭撐腰,還嫌聽了心煩。

美蓮是個盲人,那是天下最可憐的苦命人,活得如同一只小蟲兒,在這個世界上卑微地延續著生命,兩次嫁人,都遇到了惡魔,而且一個比一個兇殘。見到美蓮軟弱好欺,劉旺更加有恃無恐,嫌棄她是個殘疾人,不如別人家的老婆中用,就拿她當作出氣筒、解壓閥,一不順心,張嘴就罵,抬手就打。在劉旺眼裏,美蓮還不如他家裏養的那頭豬金貴。

不論劉旺怎麼侮辱她,美蓮都不敢反抗,怕招來更厲害的毆打,只有咬著牙默默忍受,盼著這日頭和月亮交替得快一些。在每一個昏天黑地的日夜裏,美蓮心如死灰,忍受著生活的煎熬。

後來,美蓮生下一女一子。她盼著有了孩子,男人會對她好一點,夫妻恩愛不敢奢望,只求男人不再打罵她,兩個人能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可憐美蓮連這點願望都難以實現。

孩子剛出生,劉旺對美蓮態度有所好轉,可沒過多久,他又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劉旺說:“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我一天不打你,一天不罵你,心裏就不舒坦。我就是你的天,我就是你的命。”

美蓮只能認命,不認命又能咋樣?一個瞎眼女人,還能怎樣?哪里敢開口說離婚的話?想想自己連生存能力都沒有,娘家不能回,現在有了兩個娃,離開了劉旺,怕是真的會餓死,就算自己下狠心死了去,兩個娃兒離了娘,可咋活呀!劉旺罵她,她只能裝聾作啞,不敢還嘴;劉旺打她,她受不了也得強撐著忍受。忍受,再忍受,除了忍受,還能怎樣?就算是沒有尊嚴,也得活著,不為自己,也得為了一對兒女,用力地活著,也不能死呀!這就是她的命苦,苦日子慢慢熬著吧。

美蓮可憐得無處傾訴,只能暗自流淚,盼著這苦日子能一天天過得快一些,一對兒女就是她的盼頭:等兩個孩子長大了就可以保護她;等到劉旺老了,身體不行了,打不動她了,那時候,她就可以解脫了。

在漫無休止的煎熬中,孩子們一天天長大。每次劉旺打罵她時,兒女都抱著媽媽,連哭帶叫。美蓮只能苦苦哀求劉旺,打壞她沒事,千萬不能嚇壞了孩子。對於劉旺這個男人,美蓮早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只有莫大的恐懼和仇恨。這仇恨一天天積攢起來,如同沉睡的火山,一旦噴發出來,就會摧毀一切。終於有一天,仇恨的怒火燃燒了起來。

那是一個深秋的晚上,劉旺又不知道跑誰家玩兒去了。他能幹什麼?不是打麻將,就是喝酒,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美蓮不敢問,也懶得問。男人不在,家裏倒落個清靜,免得打這個、罵那個,弄得家裏雞飛狗跳,沒個安寧。

明亮的月光灑滿了靜謐的小山村。兩個孩子在院子裏追逐著、嬉笑著。美蓮坐在屋門口,聽著孩子們的歡笑聲,心情格外好。她讓兩個孩子描述月亮的形狀。

四歲的女兒巧巧說:“月亮空中掛,像個大圓盤。”

三歲的兒子會明說:“姐說得不對,我看月亮像塊大燒餅。”

美蓮被兒子的話逗笑了,把兒子摟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笑著說:“我兒是不是饞了,想吃燒餅,看啥都像燒餅?”

夜深了,美蓮哄兩個孩子在東屋睡下,還不見劉旺回家,便兀自回到西屋,閉了房門,沒有上閂,和衣躺下,腦海裏想像著孩子們描繪的月色美景。今夜真是難得的寂靜呀!她多想讓這樣靜謐安寧的夜晚長久一些,這樣想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一只粗糙的大手從她衣服下伸進去,粗暴地在她胸前揉捏。她驚醒了,知道是劉旺回家了。劉旺不說一句話,另一只手去扯美蓮的褲帶。美蓮本能地推開他的手,厭煩地說道:“半夜三更的,別再折磨我了,睡覺吧。”

美蓮的拒絕惹惱了劉旺。他舉起拳頭,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劉旺喝醉了酒,拳頭打下去就沒輕沒重。美蓮苦苦求饒,男人毫不理會,繼續施暴。

美蓮怕驚醒孩子,就忍住疼痛,不敢哭出聲來,雙手抱著腦袋,嘴裏求著饒。見美蓮並不哭喊,男人打得更狠了。

劉旺用拳頭打累了,就拿起掃炕笤帚抽打美蓮。面對密集如雨點一般落在身上的抽打,美蓮無處躲藏,只能忍受著。她擔心自己活不到明天早上,只得向劉旺求饒說:“求求你別再打我了,再打我真的就要死了,兩個娃兒還那麼小,你把我打死了,他們咋活呀?我是你老婆,只要你快活,你想咋樣就咋樣。”說著話,她動手脫自己的衣褲,臉上的淚水和血水縱橫流淌。

劉旺這才停了手,撲向美蓮。

劉旺滿足後 ,累得像死豬一樣睡著了,呼嚕聲能把房頂掀開。

美蓮卻怎麼也睡不著,不僅是皮肉的疼痛難以消散,而且更多的是,心中的屈辱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她不知道這樣挨打受罵的苦日子何時是個盡頭,覺得自己的一生實在是太憋屈了,整天生活在恐懼和恥辱中,生命卑賤得毫無意義。她生不如死,活得不如一只貓狗。就是劉旺養的貓狗,他也會摸一摸、順順毛,安慰一下。對於她這個老婆,劉旺除了侮辱和打罵,從來沒有給過她一絲一毫的關愛和溫暖。這哪里是人過的日子呀?這簡直就是生活在地獄中。這樣的婚姻生活讓她感到羞恥和痛苦。這樣的日子過得真乏味,沒有一點做人的尊嚴,她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可是,該怎麼結束呢?離婚嗎,她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樣的魄力,她捨不得一對兒女。再這樣過下去,劉旺遲早會打死她的。與其被他打死,還不如先結果了他,殺死他,也許是結束痛苦唯一的好辦法。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美蓮頓感渾身輕鬆。想到這裏,她把心一橫,平靜地下了床,摸索著拿起牆角的一把斧子,走向炕頭,摸到枕頭上的那顆腦袋,高高舉起斧頭。她不知道砍了多少下,直到斧頭把斷了為止。劉旺一聲未吭,就身首異處。

美蓮被員警抓走後,兩個可憐的孩子無人照看,整日裏哭哭啼啼地喊媽媽。美蓮犯的是殺人的重罪,肯定要蹲大牢,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回家撫養孩子。劉旺的父母和弟弟不願意接納孩子,表示無力撫養他們。當地的公安機關和婦聯的工作人員找到美蓮的哥嫂,勸說他們把兩個孩子接回家撫養,遭到了拒絕。哥嫂說:“那是他劉家的孩子,自然應該由他們撫養,他們不管誰管?我們家的兩個孩子都缺吃少穿,哪里還有能力再添兩口人呢?”

至親的爺爺奶奶、舅舅舅媽無不鐵石心腸,沒人管孩子的死活,總不能讓兩個年幼的孩子自生自滅吧?後來,民政部門將美蓮的一雙兒女送往西安的一家兒童福利院,由政府撫養。

法院審理後,以故意殺人罪判處美蓮有期徒刑十二年,在陝西省女子監獄服刑。

美蓮告訴我,她的兩個孩子目前在福利院生活得很幸福,政府把他們照顧得很好。女兒巧巧今年讀五年級,兒子會明讀四年級。每逢節假日,監獄都會安排她和兩個孩子見面。美蓮已經服刑了七年,如果她接受減刑,再過幾年就出獄了。我很疑惑她為什麼每次都拒絕監獄的減刑獎勵,難道她不想早點重獲自由嗎?對於我提出的這個問題,美蓮遲疑了片刻說:“我渴望自由,但是我首先得活著。在這裏,我雖然沒有人身自由,但是這裏的生活條件比老家好多了。這裏的管教幹部照顧我的生活,教我學習按摩技術,掌握謀生的本領,等出獄後就可以養活自己和兩個孩子。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我比親人都親,從來不歧視我,他們把我當人看。我在這裏感受到了做人的尊嚴,我真心不願意提前出獄,我怕重返社會後難以謀生,更怕再也找不到做人的感覺。我想一直在監獄裏待著,出獄後,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婆家回不去,娘家也不會要我。我可怎麼活下去呀?”

採訪結束後,在獄警的陪同下,我送美蓮回住宿監區。走進監區,我眼前一亮,這與我想像中的黑暗潮濕的牢房完全不同:每個監區的房間都明亮整潔。陽光從寬大的窗戶灑進來,照在床鋪上,斑駁的光柱歡快地跳躍著。和煦的微風吹進來,暖洋洋的。每間監舍都是架子床。美蓮的床鋪在剛進門的下鋪。白色的床單乾乾淨淨,粉色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如同豆腐塊,棉花被子摸上去軟軟的,舒適溫馨。

離開監獄後,我唏噓不已。監獄對美蓮的改造和教育無疑是成功的:她在這裏獲得了重生。相信過不了幾年,美蓮就會重獲自由,一定能夠找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也會和兩個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因為陰霾散去,必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