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

同袍之情,勝過老來伴

冬日下午的木柵街上,來了兩位耄耋老人。穿黑色外套持杖老者,站在一家中醫診所門口,對著藍外套老人說:「桂子,你在這裏等我,我進去方便一下就出來。」說完診所自動門打開,老人走進去,仍自顧地嘀咕:「人老尿多,憋不住了。」。

這個老人叫張武亭,已經八十六歲了。桂子是他從東北同一個部隊來的,當時憲兵團在長春招兵,他陪同參一人事官前往選兵,桂子由哥哥陪同來參加應試。他身高一米八,面色緬靦,看上去是一個老實的莊稼漢,參謀讓他拿石鎖耍了兩趟,他面不改色的耍得虎虎生風,參謀甚為滿意,讓他填寫了資料,並囑咐他明早八點到隊部報到,交給他一張寫著地址紙條,讓他回去了。

武亭方便完後,洗淨了手,穿過正在復健人群走出診所,他沒有看到桂子,人呢?他懵了。不是讓他在門口等著嗎?怎就不見人了。唉呀,糟糕,他是不是走失了?他的腦袋在長春機場最後一次任務受了傷,留下偶一會犯的健忘後遺症,多年來都是在部隊,也沒鬧過什麼大事。

他焦急的走進診所和掛號護士說著,濃重的鄉音,讓人無法聽清楚講的事情,只知道有一個人走失了,醫師也出來了,拿起電話請管區警員過來。一會兒,警車來了,把武亭帶到派出所,請他喝了一杯水,讓他慢慢地說。

武亭陷入深深回憶中。

那一年是一九四八年底,到了長春保衛戰最後關鍵。憲兵一個班兵力由武亭帶領,駐守大房身機場,桂子也在這一班。一天團部下來命令,東北籍國大代表的專機,要飛到南京開會,武亭早早帶隊到候機室布署。

十點多左右,空軍C-47運輸專機抵達,國大代表們陸續登機。突然一陣砲擊,伴著巨大聲響,砲彈落在機場內,好在跑道沒有受到損傷。本來要登機的代表們,紛紛又跑回機場候機室尋求掩蔽,共軍的先頭部隊已經接近機場,飛行員馬上要求支援擊退敵人,好做短場起飛。憲兵班警戒在飛機四周,陸續有憲兵被砲彈擊中倒下,武亭要求堅守不退,予以還擊,爭取飛機離場時間。

代表們再次登機完畢,專機已在跑道頭隨時準備衝刺,突然一發迫擊砲襲來,武亭被碎片擊中當場倒下,渾身是血,桂子也受到波及,大腿被擊中血流不止。飛機發出怒吼,滑行往前準備加速,突然桂子掙扎到跑道上招手要飛機停下,飛機仍在滑行,隨時準備要拉抬機頭強行起飛,桂子拉開槍機對準機頭,飛行員緊急剎車,終於滑行到他前面幾公尺處停下,機輪冒起一陣濃煙。桂子攙起武亭要求登機救治,機門打開一名軍官拉起武亭上機,一潑子彈掃過來,桂子中彈了,被擊中頭部倒下,軍官下來拖起倒地的桂子抱進機艙內,飛機滑行一段距離迅速拉起機頭,在機場上空盤繞終於飛出已淪陷的機場,在煙硝砲火中往南京飛去。

「老先生,我是李警員,負責承辦這個案子,請問你有帶證件嗎?」警員問道。

「身分證?有的。」武亭掏出身上皮夾,拿出了身分證及榮民證。

「身分證就可以了。」警員仔細看了身分證上資料,登記在本子上。

「你是要報案,要找尋人的名字是?」

「他叫趙山桂,東北長春人。」

「他的資料你可不可以再說詳細一點?」

「他比我高,有一米八十,長臉。」

「穿著的衣服呢?什麼式樣、顏色?」

「他穿著藍色外套,黑色長褲,黑色軍用皮鞋。」

「有親屬在臺嗎?」

「沒有,來臺灣後就和老家聯繫不上了。」

「你們住在一起吧?地址是興隆路四段營區旁,這一帶是軍方違建戶,也是公墓區。」警佐查看了一下區域地圖。

「在部隊我們是同一個連,退下來住在一起相互照應。」

「退伍後有做什麼工作嗎?」

「我送過多年報紙,他賣過東北大餅,年紀大了就收攤了。」

「他還有其他朋友在附近或別的縣市嗎?有沒有可能去找朋友?」

「不會的,我們幾個老夥伴走的走,病的病,他不會一個人去找他們,都是我帶著去。」

「家裏有電話或手機嗎?聯絡你比較方便。」

「沒有,我可以來這裏等消息。」

「你來這裏也是耗時間,這樣吧,我已經登記了相關人的資料,所裏會循走失人口方向辦理,你先回去,一有消息會通知到你住的地方,這樣好嗎?」

「桂子離開部隊後,就沒有一個人在外待過,我真擔心啊……」他喃喃自語。

「在這裏等也不是辦法,我們會貼出尋人啟事,以及管區警員會訪視店家,透過街口小販看有否趙先生的消息。」

警員送走了張武亭,然後把資料交給值班巡邏警,讓他們繞繞附近,順便問一下沿途商家,有否看到這樣一位老先生。

一周後的傍晚,李警員循地址來到馬明潭軍方違建戶,找到張武亭報案留下的地址。說是地址其實是臨時門牌,一排低矮的木板房坐落在此,一堆堆像是無主的墳塋間錯其中,墳間有人走出來的小徑,看來陰陽兩界相處和睦,沒聽過這裏有些什麼動靜。他知道老兵在戰爭中出生入死,不少人從死人堆裏爬過,到了這把年紀早已把生死看淡,在這土葬區裏居住完全沒有忌諱。一位退伍老兵正在澆菜,警員上前詢問:

「請問張武亭先生住在這裏吧?」警員問道。

「前面第一間就是,他一早出門去了,請問有什麼事嗎?」他放下手邊水桶。

「老先生,你好,我是李警員,請問貴姓?」他問道。

「我姓夏,叫我老夏就成。來找張武亭有什麼事嗎?」

「前幾天他來我們所裏報案,找尋一位叫趙山桂的先生,我過來向他說明查詢結果,」他回答。

「噢,是這樣,」老兵回了一句。

「我可以向你說明查詢情形,請你轉告張先生嗎?」警佐徵詢他的同意。

「可以的,」他回答。

「經過我們一周巡查及線民回報,都沒有張先生所描述趙山桂的消息,是否已走出本區到外地去了,還要再查證。」他三言兩語就說完情況。

「你們不用麻煩去查了,趙山桂已經不在了。」老兵突然冒出一句,讓李警員吃了一驚。

「不在了,是什麼意思?」他詫異的問著。

「張武亭與趙山桂從長春一個部隊來的,幾十年來情同手足彼此照顧。退輔會曾想安置他們進榮家安養,都被他們拒絕。退下來這十多年靠著送報、做烙餅賣,也是打發時間。」老夏說著他們的故事。「政府開放探親後,他們沒回老家去嗎?」李警員問道。

「倒是回去過一次,帶去了不少積蓄,但是老輩和兄弟都不在了,小輩的先是熱絡後來冷下來,他們住了兩個多月回來,以後就沒再去了。」

「分開幾十年才返鄉,應該是有隔閡了?」

「中國人說遠親不如近鄰嘛,那裏氣候風土也不適應老人了,」老夏說。

「是的,」警員認同的點點頭。

「去年趙山桂動心臟手術失敗死在手術臺上,張武亭不能接受事實,情緒不好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有了輕微失智症。他仍以為山桂還在,常幻想著他們還在軍中,以及一起訪友事情,每天煮了飯也還照樣擺著山桂一份。」

「榮民服務處知道張武亭情況嗎?」

「知道,輔導員來了幾次,載他去榮民醫院治療過,出院後只認這裏的家。」

「那怎麼處理呢?他是有病的人。」

「他有一些積蓄由服務處代管,前兩天輔導員僱街上一位歐巴桑,由她照顧張武亭,煮三餐也陪他出門。」

「一切都明白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與趙山桂在一起的時光。同袍之情勝過老來伴啊。我這就回去銷案,謝謝你,夏先生。」

夕陽像一團火球卻不炙熱,遙掛西邊看來碩大卻無力,再幾分鐘即將日落,暮色將籠罩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