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會寫三個字／夏俊山

夏俊山

我忘不了老媽寫的三個字。

老媽從未上過學，她能認識自己的名字，但從未寫過字。她擅長的是洗衣做飯，縫縫補補，養豬喂雞，除草整地……農村婦女幹的活兒，她樣樣出色，可就是不會寫字。當然，我們家也不需要她寫字。老爸讀過書，有文化。我小的時候，寫信、寫條據，寫春聯，有老爸；我上了中學，要寫什麼，給我紙筆，就用不著麻煩別人。

沒有想到的是，我還沒退休，老爸就走了。失去了老伴兒，老媽脾氣讓我覺得有些越來越怪，記性也好像差了許多。

沒退休，就得上班。上班，就有學生家長或同事請客。好多次，我赴晚宴後回家，發現老媽的房門竟然還開著。夏天，門開著會飛進蚊蟲的，提醒她不知有多少次，她睡覺後依舊忘了關門。還有，每天早晨，她都要問：今天的降壓藥吃了嗎？我每次出門，她都要叮囑：騎車要小心啊。我快60歲了，又不是小孩子，這樣的事，還要你嘮叨？可老媽就是不長記性，嘮叨的習慣依舊改不了。

老媽還有個習慣。老爸用過的東西，她總是珍藏著。半個月前，她竟然翻出老爸的身份證，看了一遍又一遍。人不在了，身份證自然成了廢品，留著有什麼用呢？拿出來反復看，是看身份證上的照片？哦，大概老媽又在想我的老爸了。

收藏老爸用過的東西，翻看身份證也就罷了。我感到有些鬧心的是：老媽總是不斷地買箔紙，不斷用箔紙折“元寶”。她不知聽誰說過：裝“元寶”的紙袋要寫上死者的名字，死者才能收到。因此，不管我是否要忙著去上班，她隔三差五地就讓我在紙袋上寫名字，燒給老爸的“元寶”，要認認真真寫上老爸的名字。我從小學起，接受的就是無神論教育。看到老媽折“元寶”兒實在辛苦，又不時給我添麻煩，我忍不住責備她：你這是迷信啊。箔紙怎麼能變成元寶呢？還要寫什麼名字，又沒冥府的地址號碼銀行帳號，怎麼能送達？

聽說，有的人年紀越大會變得越固執。這好像就是在說我的老媽。我多次反對她折“元寶”，她折“元寶”反而更加起勁，裝“元寶”的紙袋也越買越多，我有些感到厭煩，流露了不願在紙袋上寫字情緒——寫了有個啥用，完全是折騰！

老爸在在世時，老媽可不是這樣。她雖然不會寫字，但記性很好。記得有一次，我提起過去的兒童啟蒙讀物《三字經》，老媽竟然脫口而出，背了老長的一段。這讓我感到驚奇，問她是不是老師教的，她說不是。能背《三字經》中的句子，是小時候聽我父親讀書，偷偷記住的。我更驚訝了：你倆很小的時候就談戀愛？老媽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地甩我一巴掌：“什麼談戀愛，我3個月大的時候，有個過路的向你外婆討水喝，閒談中，你外婆聽說人家是做媒的，男方有6畝多地呢，就一個兒子，女方還是嫌人家窮，不願意結親。你外婆插了一句：自家有田不算窮，我不嫌，你去說說看。第二天，過路的來了，我跟你爸的親就定下來了，這能叫談戀愛？”

好像是恩格斯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老媽竟然對一碗水帶來的婚姻津津樂道，全然不知道外婆有什麼不對，也不懂得父母包辦的娃娃親有多荒唐！

老爸18歲時參軍，婚後在縣城工作，老媽在鄉下伺候公婆，交通不便，聚少離多。直到老爸離休後，兩個人才得以終日相伴。老爸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全靠老媽伺候，老媽忙過不停，從未有過一句怨言。不幸的是，老爸77歲時不幸去世，老媽一下子老了許多。

她再也不提往事了，有時，連眼前的事，她也記不住。這不，早晨，我出門時就跟她講了：今天要會朋友，中午回來要遲一些。可她一到中午，還是打電話催我回家，好像把我說的話全忘了。

我匆匆往家趕，到家，桌上早已擺了飯碗、菜肴，像在等人入席，老媽在一旁很著急的樣子。在我之前回家的妻子不住地埋怨我：今天是爸的忌日，你是不是忘了？

我愣住了：老爸去世整6年了。我真的忘了這個特殊的日子。好在老媽記得，早有準備。說話間，老媽遞過裝滿“元寶”的紙袋，讓我到樓下去點，我一看紙袋，老爸的名字已經寫好了。這是誰的筆跡啊，我疑惑地抬起頭。母親見我看著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有沒有寫錯啊？身份證上的字太小了，我曉得是你爸的名字，就請隔壁王爹讀初中的孫子，讓他照著你爸的身份證寫，寫了三個蠶豆大的字，我就天天照著描，沒有描錯吧？”

就像突然遭到了雷擊，我一下子傻了！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80歲的老媽竟然學會了寫字。——她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卻寫對了老爸的名字：夏可風。這三個字，老媽描了多少遍啊！六十多年了，我不知寫過多少字，有哪一個字能跟老媽寫的字比呢？

淚水，頓時溢滿了我的眼眶。老媽見我神情不對，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忙解釋：“兒啊，媽曉得自己囉嗦，我曉得晚上不關房門，要多費滅蚊劑。唉，都怪我耳朵不好，聽不到你回家的腳步聲，媽睡不著啊……”

我的心像在被刀割。媽媽啊，您不要再說了，兒子糊塗啊。您不關房門，是在等兒子回家；你堅持要在紙袋上寫字，您是放不下去世的爸爸啊。兒子錯了，錯了，兒子就是會寫三萬字，也比不上你會寫三個字啊……

又是十二年過去了，老媽寫的三個字仍刻在我的心中，它似乎有聲，訴說著什麼叫情；它又好像有光，演繹著什麼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