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坐窗邊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一有一個日文名詞「居心地」,大意是指能夠感受到安適的居所。即便是一頂帳篷、一台露營車、一間異鄉的小套房,再飄泊的心也需要一處安歇之地。

譬如一個人在外租屋的生活,不管最終尋覓到的是怎樣的雅房,無論如何要打理成能讓自己感到安頓的空間。譬如與妻小同住的老公寓裡,也嘗試為自己找到那最佳的comfort zone,像貓總能找到一個舒服的角落窩著,安心做自己。

譬如當年碩士班入學,大家自行選擇團體研究室裡的個人座位。我正規的座位不選,偏偏選了一塊畸零地。那是一組IKEA的白色工作桌,尺寸窄小,桌面也淺。它背對其他所有的座位,躲在長條型研究室內的最角落,明顯是後來才增添的備用座位。我選它,只因它鄰著室內唯一的那扇霧面落地窗。

我專挑無人的清晨時分去,頂著微脹的腦袋,走進那透著微光的窗邊角落,讀太宰治、翁鬧;或讀薩伊德、羅蘭巴特;敲打鍵盤、寫寫筆記。然後趁著其他同學進來前離開,心中不確定此刻所執迷的孤獨,是否能帶自己航向遠方。

好不容易為自己弄了個窩,我卻經常不在家;好不容易選好了一個角落,我卻經常抱著手邊的工作,尋一處「別的地方」。

那個別的地方,譬如咖啡館。

雖然不至於「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但在那「不真的有嚴重憂愁、不真的有迫切現實壓力」的青春年華,抱著電腦與嚴肅的書,成天泡咖啡館的日子確實是有過的。

「如果只是看自己的書,用自己的電腦做自己的事,為什麼非得跑到咖啡館去呢?」相信有人會發出這樣的疑問。

比起完全獨處的自家書房,有些人更樂意到咖啡館工作。他們的理由單純,因為一個人在家總是東摸西摸,一會兒開抽屜,一會兒開冰箱。到咖啡館反而沒有多餘的自在空間可以任自己去走動,在咖啡館背景聲響的白噪音下,更能專心作事。但驅使我走向咖啡館的,除了咖啡,更是為了一分「公共場所中的私密感」。

該怎麼描述「公共場所中的私密感」呢?

像漫畫租書店,或是像日本的「爵士喫茶店」,皆是一種提供「一般人無法自己在家擁有的體驗服務」的半公共空間。以爵士喫茶店來說,店內以極好的音響設備,播放經典的爵士樂曲,讓樂迷能夠以一杯咖啡的時光,聆聽品質極佳的音樂。雖然店裡所有的客人,是同樣聽著喇叭裡播放出來的音樂,但這段時光基本上是沉浸在個人的享受裡。這提供了一種「既共享,又獨享」、「人既在外面,又在裡面」的體驗。

這種「公共場所中的私密感」,我認為正是許多人迷戀咖啡館時光的因素之一。在那情境裡,雖然從事著私人的活動,但因為身在公共場所,隱隱然意識著有被觀看的潛在可能,我的表現就或多或少帶有「表演」的性質。我既沉浸於自己,又在不經意間保持著舉手投足與眉目間的優雅。我在「做自己」與「展示自己」之間來回擺盪,保持著一種平衡的專注。沒有人發現我在表演,只有演員能認出演員。

而咖啡館的靠窗座位,最富有這樣的魅力。

坐在窗邊,抬頭向外看去,透過那玻璃,既觀看外在的風景,又同時讓自己成為風景的一部分。那玻璃,就像我的觀景窗,讓我目擊著流動的世界,也讓流動的世界目擊著自己;那玻璃,有時候又變成一面鏡子,使我凝視自己的容貌;那玻璃,有時候又像是螢幕,上演起我內心的小劇場:我看見自己獨坐辦公室、我看見情人離去的背影、我看見餐桌上與父母未了的談話、我看見國小的自己在教室外快樂地奔跑……。

而與路人偶然地四目相交,則瞬間將我拉回當下,我又回到目擊者與被觀看的風景中。我時而向外,時而向內,發現自己也像一座咖啡館,任生命裡來來去去的人,都只是過客,都只是風景。我曾為此感到哀傷,也曾因此感到清醒。不知不覺,咖啡館的窗邊,成為我青春時期,流動的居心地。

因此,走進咖啡館,我總是先搜尋靠窗的座位。而擁有大片玻璃窗的轉角咖啡館,是最理想的咖啡館,例如台北公館的「雪可屋」。

「雪可屋」是極少數能夠讓我完全放鬆下來的空間,老老舊舊的圓桌木椅,昏黃的燈光,每個座位那麼靠近,卻又那麼獨立,一坐就安定。沒有人喧譁,沒有一個鄰座的交談內容讓人感到刺耳。品味一流的爵士樂中,路上即景從無隔線的環面玻璃持續地晒進來,像一個長鏡頭。

這面玻璃,與略高於路面的高度及其視野,正是雪可屋真正的魅力所在。它為裡面與外面的人創造親密又分隔的距離,它將溫州街的風景引渡進來,同時自成風景,向外展示。透過這片玻璃,雪可屋就像一座劇場。

所以這裡當然是屬於演員的空間,是屬於習慣觀看與被觀看者的空間。能在雪可屋真正享受窗邊座位的人,我想都是享受自我,同時也樂於與人交融的人;在自己的世界裡安然,又同時與他者保持連結。

離開校園後,若有機會回台北,我一定特地到雪可屋坐一坐。後來,當我在社群平台上看到雪可屋預備搬遷的訊息時,我也正向自己人生的上一個階段告別,邁向新的未知風景。

咖啡館的靠窗座位,回應了我們在某些生命狀態中發出的訊息,因此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化做一筆不被遺忘的記憶。當我正回想自己是個怎麼樣的人時,這些地方自動出現在腦海裡,我感受到自己與這些微不足道的地方,有說不上來的特殊連結。那是屬於我的,也是屬於都會人的重要地景之一,組成了那分內在航行的地圖。

窗景所見的形貌就是我們的形貌,我們的神智賦予了場所靈魂,不知是蝶夢我,亦或我夢蝶。(本文摘自《喫心地》一書,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