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張德祥

張德祥

老屋很老,這是1955年前我家的老屋。這一年的冬天,我家的父輩們,因下葦塘拉葦子賺下錢,那5間最少已經二百歲高齡的東廂房,於一陣鞭炮聲中被拆除了。在原來7間正房(我們都叫上屋)的東面、老祖宗曾預留的房基上,重新並排蓋起5間坐北朝南的正房來。

我的母親,就是從這年拆房子開始患病,新房子基本竣工前病情愈重。母親因從前一直住在東廂房,採光不好,夏天熱,冬天冷。心裏特別渴望拆除舊廂房建正房,也享受享受住正房的幸福和好處。可遺憾母命不濟,沒等住上新房人就死不暝目走了,永遠告別了從前那5間滄桑的老屋,以及院內所有的老屋、新屋。但在走之前,父親背著母親,曾專門到即將竣工的新房看看,在西屋炕上坐有半個時辰,最後戀戀不捨離開,含淚了卻她一生的心願。兩個月後,母親走時是在舊房的正房腰炕(也叫二炕或中炕)走的。

1955年,在東廂房拆除之前,我家的老房子是類似的四合院。上屋7間,東西廂房各5間,東廂房南頭偏廈子是雜物間,西廂房南端偏廈子是碾房。南面東西廂房之間,由一道高高、厚厚的土牆連接著,中間是兩扇對開式的木制大門。加起來將近20間的平房,除院牆外,全是木制和磚石結構,由窗臺以下直至地基,都是由石頭壘起的。外牆是青磚,內牆是土坯,房頂是由粘土加草屑和成的泥巴抹就。那泥巴防水性能極好,不次於泥瓦,一兩年、兩三年抹上一次,從不漏雨。

盤錦地區早年是渤海退海之地,最高處也只有海拔三四米的樣子。雖那縣名叫盤山,可連一個土丘都難見,我們村子周圍方圓上百裏,也難見到一塊石頭。據大人說,石頭都是很早的時侯,長輩人從很遠很遠的西邊錦縣一帶,千辛萬苦運回來的。全村近百戶人家,唯獨我家住的是磚石結構的房子,在全村很顯眼,又有點露富。因比,在特殊的歷史時期,也經常遭到一些個別人的嫉妒和算計。

我家的老屋很複雜。近20間房子。產權歸兩家所有,7間正房中間是兩家的廚房,從廚房分開一家3間半,我家在東面。不過兩家在很早以前也曾是一家,西屋住的是我爺爺的親叔伯叔叔,和我爺爺年齡差不多,只大我爺爺幾歲,我叫他三太爺,我太爺和這個三太爺是堂兄弟。後來,我爺爺和西屋的三太爺各自繼承了老輩的家產。兩家其實就像一家人,親情關係處得很好。我在老屋生活15年,從未聽見兩家人之間吵架鬥嘴。我爺爺、大奶和三太爺、三太奶之間經常走動,晚輩人也一樣。我家平常吃什麼好吃的,我大奶經常給三太爺、三太奶送過去品嘗。我三太爺年青時在田裏幹活睡覺受風,胳膊腿落下毛病,患有嚴重偏癱,人們都叫半身不遂。我爺爺和大奶盡力照顧他們,對這對叔嬸孝敬有加,良好的家風也在幾代人之間薪火相傳。

其實,兩位隔輩、年歲相當的老人,各接上輩老人的班,繼承家業之後,主要靠吃老本過日子,享受上輩人的福。據說,很早的時候老輩人做過生意,距老屋後面約100米處還開有馬車店。我爺爺和西屋的三太爺年青時都幹不了太多、太重的莊稼活。三太爺雖身體殘疾,可聽大人說他算盤子打得非常好,技術特別嫺熟,十裏八村有名。什麼大扒皮、小扒皮全能,而且兩手都會用,還能兩手同時操作。據說,我爺爺讀了十幾年私塾,大了成人以後就學會賭博,而且賭癮甚大。我曾寫過一篇《爺爺的一次豪賭》散文,發表在《鴨綠江》2010年第1期,後收入中國文聯出版社《2010中國散文經典》。文章比較詳細記述了爺爺過去的賭博盛況。聽說,爺爺賭博輸多贏少,結局一般很慘。有一次,爺爺把一條驢牽到田地頭賭場上,在釘楔子拴驢時,把自己的長衫釘在地上,賭後散場起身動彈不了,自己直喊有鬼了,可見賭博賭到什麼程度。爺爺嚴重的氣管炎病,也是賭博時硬累出來的。爺爺的豪賭、慣賭,後來倒成家史中的一件好事、幸事。為這個大家庭贏得至關重要的政治轉機,拯救了全家人。因老早老早把家裏的土地輸了將近一半,僅好地就輸了70多畝。所以,解放前土改時,由於人多地少,定了個上中農,把僅有的老屋也守住了。爺爺和三太爺的中青年時代,正是家業逐漸衰落的時候。那時,他們大概正處於清朝末年和民國初期。他們的上兩輩、三輩大約是清朝中期道光年間,他們繼承下來的近20間老屋,則是他們到老一直不動的財產。

10間老屋,當年,乃是爺爺一家老小近20口人唯一棲息繁衍的地方。我們這個家族比較特殊,爺爺十七、八歲的時候,當地正鬧鬍子,就是大家說的土匪。我們家是個比較富裕的大家庭,名聲在外,很長一段時間被土匪盯住不放。據家父說,一次,突然進家三五個全副武裝的土匪。在搶劫中發生械鬥,手無寸鐵的家人面對真槍實彈的土匪,終因寡不敵眾,死傷嚴重,直接被打死3口。爺爺的哥哥、弟弟都被打死。爺爺的哥哥即我的大爺爺死時才20歲,大奶18歲,以後大奶一生沒有再嫁。爺爺因哥哥暴死,18歲的嫂子雖心裏很苦,但又很愛這個家,因此非常尊重嫂子。後在太爺爺的操辦下,不久,爺爺娶了奶奶,我的大奶,一直和我的爺爺奶奶一家人共同生活。這期間,我的大奶在這個家庭的地位,要在我的奶奶和爺爺之上,尤其內務事情全是大奶說了算。後來,我對大奶18歲不改嫁這件事與長輩人也探討過。除了封建禮教束縛之外,是圖這個家庭比較富裕。另外,我的太爺和爺爺也有私心,要改嫁可能要帶走一半的家產。

我沒見過奶奶,聽說奶奶活到49歲離世,娘家也是個比較富裕的大家庭,但在我們這個特殊家庭裏就不行了。奶奶去世後,大奶在這個家庭的地位和權勢進一步膨脹。家父上面一個哥哥,下麵3個弟弟3個妹妹,共兄弟姐妹8人,以及後來逐漸增長的一大家子人,統統由大奶奶全部管起來。我與爺爺和大奶一起生活了18年,其中包括我北漂的3年。在夥裏生活的14年,我與媽媽和爸爸,大部分時間住在東廂房的老屋。1953年北漂回老家後,又繼續住在東廂房的老屋子裏。

我沒問過父母,我是生在正房的老屋還是東廂房的老屋。但我與弟弟一直是在東廂房的老屋子長大。在這間屋子,我長到10歲同父母漂至北大荒,回來在這間老屋接著讀小學4年級,直到最後房子拆掉。高小畢業後開始住進新建的正房上屋裏。

老屋,是我生命的搖籃,人生的起點,幸福的港灣。老屋曾見證我家數代人,二、三百年的歲月滄桑,給我留下3位親人被土匪不幸殺害的深仇大恨,以及我年幼喪母的最大人生悲痛。老屋也留下許多快樂、甜蜜和記憶的芬芳。尤其,屋後的幾棵剛結桃不久的桃樹,以及那棵老棗樹,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發生在東廂房老屋的故事更多。這裏留下我許多不眠之夜,一盞小油燈下,我挑燈熬油的讀書聲;爸爸媽媽燈下紡線、縫衣和納鞋底的勞作聲;還有外屋爸爸製作豆腐的磨聲、水聲、驢兒旋轉的蹄聲,以及裏屋的鍘草聲;灶房那邊隔壁是馬廄,由那裏經常傳來騾馬們在饑餓時的噅噅叫聲。特別讓我永遠忘不掉的,是幾次黑天爸爸匆匆跑出屋外,為人打開大門、那一陣陣特別讓人驚魂喪膽的聲音。

遼沈戰役期間,經常有解放軍和國軍從村北下來路過我村。他們有時互相追趕打仗過去,有時從別處打完仗進村借宿。因我們住在下屋,每次都是家父出去開門。那時,我們兩家整個院子和上下屋,時常住滿軍人。解放軍沒事,國民黨軍只要進來就禍害我們一陣。我記得有一次,曾把我家裏所有的雞從雞架裏抓出來殺掉吃光,大奶怎麼阻攔也不成。我也站在雞架旁瞪眼著急地看著,見他們抓上雞把脖子一擰致死的慘狀,十分心疼。馬廄裏堆滿了破東爛西,大部是替換下來沾滿血污的藥布、藥棉花。我們兩家被逼拿出來的白布不夠用,就把大家正在枕著的枕頭搶去拆了用。我的枕頭是一個小兵硬從我的頭下搶走的,氣得我邊哭邊大聲呼叫。

我家的老屋,還曾是村民集會的重要集聚地。村裏一有大事小情需要開會,由村長挨戶通知,各家各戶說得算的人,或派代表集中到我家。會有時最長能開上一兩個小時,幾鋪大炕坐不下,地上的幾條長凳、短凳和椅子也坐得滿滿的。有時開會時間太長了,我們這些孩子們,經常擠在人群裏就睡下了。散會後,我們再爬起來各回各的地方。五六十人、七八十人留下滿屋嗆人的旱煙味兒。當然,也留下許久不散的人氣。

我們和西屋三太爺兩家養有三、四條看門護院的大狗,狗平常就臥在距大門很近的狗窩裏。晚上,見那麼多開會的人三三兩兩進院,狗從不叫一聲。狗就像似知道什麼,曉得來家的人都是客,都是鄉里鄉親的熟人、親人。

據老家堂妹發來微信和我說,很早的時候,老家全村已與毗鄰的一個大村合併,但老屋還在。老屋,由於常年廢棄而荒蕪人煙,連個人影都不見。屋裏屋外長滿長蒿、蒲棒、狗尾巴草等各種雜草,屋牆到處是老鼠挖出來的黑洞。我聽說後,對我常年在老家稻田裏棲身的母親,無論對散落的骨骸,抑或漂泊的靈瑰,內心油生莫大的掛念和牽絆。過去的幾十年,不管怎麼說,母親的神靈還有所依託,現在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可見母親是何等的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