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影評專欄】《巴黎，德州》與《我的完美日常》 ：自我放逐的男人

《我的完美日常》（2023）讓溫德斯又收了不少影迷。

東京為奧運蓋的神奇公廁固然搶鏡，他卻藉由主角清潔員（役所廣司）儀式化的生活細節，營造出「木漏」之美（陽光穿越枝葉縫隙而現的閃爍印象）。然而全片在安詳閒適中，卻出現一起波瀾：男主角妹妹伴著名車隨從出現在他住所前，表面上是要接回逃家的小女兒，其實逃得更徹底的是役所廣司。只見三言兩語，兄妹相擁欲泣，這份關愛並不虛偽，但他卻斬釘截鐵拒絕回家。

突然之間，讓我想到了《巴黎，德州》（1984）。

一個男人為什麼選擇自我放逐？役所廣司沒有說清楚，依稀感到應該和他的父親有關。《巴黎，德州》窮盡全片，就講這件事，那有一清二楚嗎？

影片開始，滿臉鬍渣的落魄男子不知在沙漠中走了多久，好不容易看見一家店，走進去便猛撈冰塊放進嘴裡解渴，然後就撲通倒地。救起來了卻不發一語，從身上證件聯絡弟弟接回，原來人間蒸發四年的他早已妻離子散，不經事的兒子已認叔叔嬸嬸叫爹娘，親生父親更像不速之客。沒關係慢慢來，從失語到開口，從陌生變熟悉，一卷超八釐米家庭影片，勾起回憶的最美與最痛。他問兒子要不要一起上路，看似再度逃離，目的卻是尋找妻子/母親，所以也算是縫補破裂與再度回歸。

摘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巴黎，德州》是我看的第一部溫德斯電影。當年還是中學生，一知半解卻又新鮮著迷。哈利狄恩史丹頓不像役所廣司自理得有條不紊，而似失心瘋的流浪漢，他的頹廢、削瘦，像會把你捲進萬劫不復的流沙，有太多危險和秘密。而娜妲莎金斯基的紅唇金髮，配上削肩露背的桃紅色毛衣，無需放火就足以灼傷熾痛。男人在情色場所找到了妻子，明明只隔著幾毫米的鏡子，卻已經是海角天涯。

我對這個場面一直念念不忘，前面幾乎不說話的哈利狄恩史丹頓，這下變成告解般的罪人，滔滔不絕地訴說彼此關係如何被毀滅。看不到對方的娜妲莎金斯基，只能聽聲辨人，卻也聲淚俱下。充滿舞台感的情緒與念白（編劇確實是以舞台劇見長的山姆謝普，但他長得太酷太帥，很多觀眾反而更熟其演員身分）在溫德斯的場面調度下，激盪出強烈的電影感，尤其是兩人隨著光線變化，身影從壁壘分明到疊為一體。攝影羅比穆勒向來與溫德斯合作無間，完全是大師級手筆。雷庫德則從本片開啟他獨樹一格的電影配樂，聲聲奪人。而直到四十年後我才發覺：溫德斯的副導竟然是後來拍出《軍中禁戀》（1996）等片的克萊兒德尼。

這次重看，還有點無聊地發現：主角弟弟是做廣告看板的，而他第一次接到電話，在他身前那個看板應該是芭芭拉史翠珊自編自導自演的《楊朵》（1983）吧！不曉得跟這次版本是4K數位修復更加清亮有沒有關係？

只是當年不懂：為什麼都已經開誠布公，卻沒有闔家團圓？畢竟大部分電影都這麼搬演。將近四十年後，我從役所廣司的欲言又止，覺得他們不是不愛、不是不念；之所以倔強堅持，除了恐懼，有時候也是寬容和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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