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閔惠芬演奏《江河水》/齊鳳池

齊鳳池

在中國的民族樂器中,我最喜歡二胡。因為二胡的音色優美、柔和、圓潤、厚實,具有溫婉細膩纏綿的抒情效果。我把二胡的兩根弦比作:裏弦是黃河,外弦是長江。一根是民族精神,一根是民族文化。二胡是弦樂中最普遍,最富中國氣質和韻味的抒情聖手。

二胡最早叫奚琴。因出自北方遊牧民族奚人而得名。自明末以後,拉絃樂器崛起,二胡也就成為音樂活動中的主奏樂器了。

如今,二胡演奏的技巧已相當高超,展示了它特有的魅力。如弓法有快弓、跳弓、頓弓。指法有揉弦、泛音、滑音、撥弦等等。但在傳統的音樂體系中,二胡的地位還是很低的,它主要用來伴奏,很少作正規的獨奏。原因是我國專為二胡寫獨奏曲的音樂家很少。著名民族音樂家劉天華、蔣風之、阿炳、黃海懷和二胡女演奏家閔惠芬致力於民族器樂二胡的研究、改進和創造,他們吸收了小提琴的一些技法,豐富了二胡的表現力,把二胡提高到可供獨奏的地位,並進入大雅之堂。

我學的二胡揉弦法就是“閔式揉弦法”。“閔式揉弦法”和一般演奏家是不一樣的。她是用腕子帶動手指揉弦的,揉出的聲音是滾動的,就像手裏滾動著一個玻璃球。但這種揉弦法不好學,手指上必須要有功夫。我練習閔式揉弦法時,經常在自己的手臂上練習,這種練習方法已經成了習慣,不論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只要是沒事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地在手臂上練習揉弦,時間久了這種揉弦法就掌握嫺熟了。拉起二胡揉出的音色就特別美,聽起來也特別舒服。尤其是拉《江河水》的悲調,聽起來更加悲愴淒涼。學會了閔式揉弦我揉出了《江河水》的大悲,《漢宮秋月》的淒婉,《病中吟》的內心疼痛,《空山鳥語》的幽靜空靈和《二泉映月》的靈性。我的四個手指在二胡的音域三個八度之間靈動。低音區揉出渾厚扎實、沉著有力;中音區揉出明亮飽滿,富有華彩。這兩個音區是二胡最常用的音域,其演奏的強弱幅度大,風格性強,表情最為豐富,尤其適合於演奏優美如歌的旋律。像《賽馬》曲子的歡暢,其效果極為動人。

我是上個世紀70年代學習二胡的,當時家裏沒錢給我買二胡,我是借了鄰居張大爺家的一把二胡練習的。我借的那把二胡音色非常優美、柔和、圓潤、厚實,獨奏《賽馬》和《江河水》具有溫婉細膩纏綿的抒情效果。那把二胡在當時的價格是50塊錢。當時我父親每月的工資才63元。我家七口人吃飯還不夠,哪有錢給我買二胡呀。所以,我借了張大爺家的二胡之後就一直不想再還,再說張大爺家也沒人玩,老兩口就將它掛在牆上。我聽張大爺說,那把二胡是他的兒子活著時候買的。兒子大學畢業後就留在了天津南開大學教書,後來突發心臟病死在了學校的宿舍裏。老人把兒子的骨灰從天津抱回來就放在了廂房裏,那把二胡就掛在骨灰盒的上面。再後來,老兩口把兒子的骨灰埋在了公墓,他們也不想再看到兒子的那把二胡了。聽說我喜歡二胡,家裏又買不起,所以張大爺就不要了。可惜那把二胡,在唐山大地震中砸壞了。從此,我也就沒有摸過二胡。雖然幾十年不拉二胡了,但我對二胡的喜愛,一直沒有削弱。由於我學的是閔惠芬揉弦法,所以對閔惠芬大師有了很深的瞭解和認識。

閔惠芬是江蘇宜興人,八歲就和父親閔季騫學習二胡,12歲考進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直至1969年上海音樂學院畢業。閔惠芬在王乙、陸修棠等教授精心培育下,1963年獲第四屆“上海之春”全國二胡比賽一等獎第一名。後隨中國藝術團赴美、法、加拿大等國演出,在國際樂壇上獲一致好評,有“世界偉大弦樂演奏家之一”的盛譽。閔惠芬的演奏充滿激情,音容兼備,對樂曲深入開掘內涵,加以細膩的藝術處理,琴聲有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洪湖主題隨想曲》是閔惠芬創作的,她的琴聲時而細如遊絲,時而清亮激越,她與青年揚琴演奏家王瓏女士的配合天衣無縫,出神入化地表現了二胡這一國樂精粹的無比魅力。

日本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聽了閔惠芬演奏的《江河水》,評價說:“拉出了人間的悲傷,聽起來使人痛徹肺腑。”閔惠芬就是讓指揮大師小澤征爾伏案慟哭的人。當《江河水》的最後一個音符飄出琴弓時,鴉雀無聲的現場突然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

一把二胡,把聽眾帶進了千年前的場景,讓人得到文學和音樂上的雙重享受。

《江河水》是作曲家、二胡演奏家黃海懷根據東北民歌《江河水》改編的二胡獨奏曲。它從另一個側面演繹著孟薑女哭長城的故事。

新婚剛過,丈夫就被抓去做勞役,一去不歸。可憐的女子決定千裏尋夫,可在路上遇到回來的人,得知丈夫早已死去,她悲痛欲絕,來到與丈夫分別的河邊失聲痛哭……知道故事的人相對少些,但並不影響對音樂所表達情感的領會和感受。

《江河水》淒婉的旋律與獨特的節奏,生動地刻畫出悲劇性的音樂形象,帶給人悲劇美的情感體驗。所不同的是,在一代一代後人的心靈期待中,孟薑女的故事有了一個相對滿意的結局——孟薑女哭倒了長城八百里,還留下了讓後人憑弔的望夫石。而《江河水》則只是一個弱女子望著逝去的江河水無助而淒慘的哭泣,似乎那滔滔的江河水就是她傾泄不止的眼淚。

《江河水》不是《高山流水》那樣帶有描述性的音樂,也不是《二泉映月》那樣帶有敘述特點的音樂,它完全是宣洩性的。一般而言,人心裏有了痛苦情緒,宣洩了、傾訴了,心情就會好些,老百姓的話說:“哭完了,心裏就好受點兒。”但《江河水》的宣洩,是宣洩過後更覺淒涼無助。這是一個未經後人加工的故事,還沒有賦予這弱女子的哭聲以任何“回報”。孟薑女的故事,讓後人一提到她,就會想到她哭倒了長城,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故事的悲劇色彩,於是人們心中的某種“空虛”得到了彌補或安慰。而《江河水》中的弱女子,在失去丈夫這一突如其來的打擊之後,呈現給人們的只有掩抑不住的悲憤和絕望。

《江河水》樂曲的結尾,不是女主人公哭過之後精神得到片刻的解脫,是哭累了,是淚水哭幹了。樂曲結束了,故事無法完結,給人們留下的是對她以後生活的擔憂。這就是《江河水》震撼人心的地方。

1981年年末,閔惠芬不幸患了癌症。可堅強的她動完手術後,搖搖晃晃地走入民間,聽城隍廟九曲橋茶樓上江南絲竹高手的演奏,從中吸取營養。她還去上海音樂學院聽教授講《現代音樂史》《歐洲古典音樂史》。她躺在病床上,與瞿春泉一起創作了謳歌美麗生命的二胡曲《音詩——心曲》,並榮獲第12屆“上海之春”音樂會創作二等獎。那時,閔惠芬還曾在四川重慶嘉陵江畔住了半年。川江號子的聲音滲進她的心裏,融入她對民樂的思索之中。“我耳邊每天都迴旋著豪邁的川江號子,我產生了一個願望,要把充滿豪情的川江號子用二胡演奏出來。”她的心願最終實現,與成都作曲家楊寶智合作的二胡協奏曲《川江》誕生。

1988年閔惠芬獲中國文聯頒發的“德藝雙馨”藝術家光榮稱號,在幾十年的藝術生涯中,她不僅憑藉精湛的技藝打動觀眾,更以超群的奉獻精神贏得廣泛的尊重,是真正的人民藝術家。她在音樂會謝幕後說:“古有俞伯牙摔琴謝知音,我雖比不上俞伯牙,卻能邁開雙腳去遇天下知音!”

如今,閔惠芬已經退休,可她“退而不休”。退休之後,她用二胡獨奏的一技之長,讓中國民族音樂飛出國門,飛向世界。

二胡已經伴隨著閔惠芬大師走過了近七十年的歲月。她所有的快樂與悲傷,輝煌與坎坷系在了弓弦之上,在她演奏的每一首經典曲目背後,都埋藏著一段深深的往事。

兩根弦上有文化,兩根弦上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