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已斷在1958－金門雷傷者永遠的烙痕

目前世界上仍埋有1億枚地雷，每年誤觸地雷傷亡者近2萬6千人，台灣本島民眾對地雷或許陌生，但卻是金門、馬祖離島民眾一輩子的恐懼。1949年及1958年，台海發生古寧頭、八二三兩大戰役，為防禦共軍襲台，國軍在金門、馬祖前線廣布地雷，光是金門就有雷區154處，至少十萬枚，轉眼間，兩岸戰事已成歷史，但對誤觸地雷截肢的倖存者而言，身上的烙印永遠揮之不去，在八二三砲戰53周年的此刻，央廣記者詹婉如親自走訪金門，帶回雷傷者堅韌的生命故事。 ◎三人三腿雷傷者命運相繫 『(原音)哇！好帥唷！其實，我們很可憐，我們青春都算沒有過，我19歲；(麗玉阿嬤：我17歲)那時候受傷，這張照片是照過兩、三個月後就受傷，那個時候我是水上活動隊，我的體格很棒。』 夾雜國、台、英語交談的這三人，是受地雷傷害的倖存者，三個人只有「三條腿」，來自不同國度，卻有著相似的苦痛。 現年70歲的陳張麗玉阿嬤與72歲的李錫盛都是在1958年、八二三砲戰那年誤踩地雷受傷，當他們拿出年輕時的照片與大家分享時，李伯伯壯碩的體格與阿嬤高雅的氣質，驚豔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來自柬埔寨、同是雷傷者的國際反雷組織青年大使宋可邵(Song Kosal)。 李伯伯說，他們是一群不曾有過青春歲月的人。 如果沒有地雷，他們的生命會是什麼模樣？ ◎金門雷傷阿嬤被揹負至台就醫 『(原音)我沒有腳走路，人家揹我，到高雄的國小，政府安排暫時住在那裡(治療)，有的到彰化，(問：在台灣住多久才康復回來？)一年多。』 那年麗玉阿嬤只有17歲，永遠忘不了－1958年農曆5月22日上午。 『(原音)(問：那田裡有地雷妳知道嗎？)就拿不到，只能去那邊拿，17歲不懂，拿越多越好，早上八點多，我們四個小姐，一樣年紀，通通去拿草，她想回去，我想拿多一些才回去，剛好去弄到，聽到聲音，快去叫人來，阿兵哥用擔架床抬我，我記得很清楚，想到就心酸，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的事記得很清楚。』 八二三砲戰前，兩岸緊張對峙，為了軍事防衛，國軍在金門、馬祖埋下數萬顆地雷，有針對人的殺傷雷，還有足以炸毀戰車的戰防雷，當時，家住金門馬山的麗玉阿嬤像一般金門百姓一樣，種植地瓜、花生務農維生，孝順的她，在荒田中幫忙撿拾煮飯的燃料，誤觸地雷，失去右腿，隔年在父親的安排下，嫁給視障的先生，隨後先生早逝，獨自一個人靠縫軍衣、洗衣服、撿酒瓶以及僅剩的一條腿，養大六個孩子。 『(原音)我那個車子還在，幫阿兵哥縫衣服，好幾十年，現在還可以做，撿酒瓶一支賺兩毛錢，我什麼都做，好可憐，我這輩子出生就可憐。(現在不可憐啦！都過去了。)』 麗玉阿嬤家至今還擺放著那台養活一家人的古董縫紉機，機器運作聲，伴她走過數十寒冬。 『(原音)不能讓別人看不起，我人就是這樣，有志氣，我一定要做起來，不會給他很窮。(李伯伯：我們還挺好的，比不上我們的還很多)對啦！』 ◎曾為水上健將雷傷者：傷痛的記憶 『(原音)金門所有經過的戰爭我都在金門，沒有跑到台灣，如果要跑，要有華僑有錢的人家住才能從金門跑到台灣，如果沒有生活能力，就沒有辦法跑到台灣。』 說話的是人稱李伯伯的李錫盛先生，今年72歲，跟麗玉阿嬤一樣生長在小農之家，八二三砲戰那年，在自家田裡，誤踩地雷，炸斷左腿，現在他及麗玉阿嬤是金門倡議反地雷最活躍的雷傷者。 這天，李伯伯帶著我去看他受傷的雷區。 『(原音)我受傷的就是在這裡，以前是鐵絲網圍到這裡，這整個都是雷區，我的田就在這裡，(問：田地就在雷區旁？)因為我們這個以前是農田，它埋地雷，阿兵哥就住這裡，這裡整塊都佈雷，我記得七、八月剛在收花生，有什麼緊急情況的時候就佈雷下去，佈下去有多少顆，他沒辦法整個都收乾淨，我誤觸地雷，我是在我們自己田裡的小路徑，我母親在除草，我幫她挑回來，進去這條路，出來也這條路，我是挑回來的時候碰到。』 金門西北邊的烏沙頭，是他失去左腿的地雷區，李伯伯說，有時候，他還是會回來，想到53年前的生死一瞬間，母親焦急難過的神情。 『(原音)我母親在那裡跳、哭，我說妳在那邊跳，等一下邊上有，兩個人通通死掉，沒人去救我們，在那邊很久，(問：待了多久？)待了近小時唷！阿兵哥在那邊很近也不來救，(不敢靠近？)對啊！想到那個時候真是一言難盡，像我們這樣想得開的人也蠻少的。』 受傷前，李伯伯是金門料羅灣水上活動隊健將，但傷後五十年來，從沒下過水。 『(原音)哭了將近一、兩個月，天天都在哭，哭了瘦巴巴的，哭了變成28腰、42公斤，19歲那時候我是水上活動隊的，(游泳很厲害)，對啊！一萬公尺的測驗，一個蹦蹦跳跳的人，無形中把你這樣凹下去，你想想看，那有多痛苦，多可憐，可是，我現在要人家關懷，不要人家同情，我們不可憐。』 雷傷後，他靠著理髮技術，在跌撞中，拉拔三個孩子長大。 1993年，李伯伯決心幫助跟他一樣的身障者走出陰影，募款創立金門身心殘障福利協會。 他說：『(原音)我們缺腿，但我們有雙手，我們沒眼睛，但我們有腦筋，我們有嘴巴，都可以，缺少一點點沒關係，不要怕，只要肯努力，照樣有飯吃。』 ◎金門雷傷者聯手倡議反地雷要和平 雖然李伯伯早已卸下身障協會理事長職務，但反地雷倡議，他從未間斷，2006年，李伯伯、麗玉阿嬤在立法委員與伊甸基金會協助下，成功推動台灣《殺傷性地雷管制條例》，其中明定2013年前，需清除金、馬殺傷性地雷，金門排雷大隊也應運而生。 2001年6月22日，李伯伯和麗玉阿嬤挺身而出，千里迢迢赴台北圓山飯店召開國際記者會倡議排雷，這時，淡忘戰亂的台灣民眾才正視到雷傷者的存在，談到這段過往，阿嬤激動了起來，她說：『(原音)第一個去十幾個國家(問：訪問你？)，是，我是第一個人，我又不認識字，我就叫他也去，本來只有派我一個人而已。』 為了排雷，李伯伯還利用八二三老兵身份，進入總統府接受表揚的場合，直接向總統陳情金門地雷危害情況，他說：『(原音)那時候是陳水扁總統，他對我講說，台灣有地雷嗎？我說，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台灣人，但是前線的金門跟馬祖你有沒有去過？他說，我有！我說，你知道那兒有沒有地雷？他說，我不知道！我們受了這種傷害，你們做官的人，要瞭解前線現在算是和平的一小段，可是一定要把這些地雷收起來！戰爭不管是金錢、人力都會有損失，當然，我是想這個地雷要整個通通排掉。』 對於台灣能於2006年立法，承諾7年內達成無雷家園的目標，伊甸基金會國際暨兩岸發展中心鄺偉誠主任說，這是條很漫長的路，雷傷倖存者願意站出來奔走，佔有決定性因素，他說：『(原音)過去是不公開或者是不重視這個議題，透過伊甸我們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是透過在地的雷傷者站出來，幫助金門、馬祖變成無雷的地方，相對來說，我們就看到現在的成果。』 1998年，伊甸基金會正式成為國際反地雷組織(ICBL)會員，同時擔任「地雷監督者」(Landmine Monitor)台灣地雷監督報告研究員多年，並以捐贈輪椅的方式關懷與救援因地雷致殘的國際友人。 ◎柬埔寨青年雷傷者宋可邵單腳反雷全球走透透 在伊甸協助下，國際反雷組織青年親善大使宋可邵親赴金門，探望李伯伯和麗玉阿嬤。 阿嬤看到，柬埔寨27歲雷傷者－宋可邵拄著枴杖，單腳反地雷，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一般地疼惜，她說：『(原音)自己這樣痛苦，我聽到她這樣也可憐。』 雷傷在深受戰爭蹂躪的柬埔寨並不是個案，柬埔寨人民戰後仍須不斷地對抗戰爭所遺留下的致命武器，該國目前有超過五百萬枚地雷，及四萬多名雷傷者，他們正經歷截肢及心靈受創的痛苦。 『(原音)因為我們很窮，即使知道那兒有地雷危險，但為了填飽肚子，我們別無選擇，為了尋找食物，還是得冒險去那兒。』 可邵是5歲那年，與媽媽在田間撿木材，誤觸地雷炸斷右腿，從此當同齡鄰居四處奔跑、玩耍時，一隻腳的她只能在家哭泣，她說：『(原音)我感到難過與失落，因為我看到其他小孩他們有兩條腿，可以跑、可以跳，但我只有一條腿，而且必須待家裡，所以我常哭泣，並在夢中夢到自己仍有兩條腿，但我起床時，才發現一切都只是夢，那種感覺讓我很心痛，但也因此激勵我必須站出來做些什麼事，特別是為孩子們，希望他們不要和我一樣有相同的經驗。』 可邵嘗盡童年孤寂的滋味，但她並沒有被打倒，此刻，從她身上，我們看到努力與希望，現在的她，不但會游泳、騎摩托車，還以僅剩的一條腿，走遍世界；在雷傷朋友的激勵下，她11歲起站上講台推動反地雷，成為國際反雷大使，更以十足地勇氣、力邀各國領袖簽署《反地雷公約》，至2011年，已成功推展156國簽署。 宋可邵以自己的故事，鼓舞青年站出來反地雷，宋可邵以甜美的笑容及溫柔的語調告訴世人，這個世界不該有地雷，也不該有暴力戰爭，她期待下一代都能活在安全無虞的環境裡，她說：『(原音)我期待大家都能有個安全的環境，特別是孩子們能無憂無慮地在草地上奔跑，不必擔心被地雷奪去雙腳。』 根據「地雷監督」(Landmine Monitor)於2007年估計，包括台灣在內，地雷仍危害全球80個國家或地區，全球雷傷人數至少47萬人，因為戰爭或貧窮，發展中國家雷傷者未能享有就學、就業機會，成為弱勢中的弱勢。 如今，全世界還有1.6億枚地雷，每22分鐘就有一人因地雷受害，高達70至85%的地雷傷亡者為平民，而且無辜兒童佔半數。 ◎國際雷傷者相互打氣 期許無雷家園 台灣立法規範下，金馬民眾2012年將迎接嶄新的無雷家園，李伯伯與麗玉阿嬤的反地雷倡議暫告一段落，但全球雷傷者數目依然增加中，目前，歷經30年內戰衝突的伊拉克，境內埋有2千萬枚地雷，是全球埋設地雷最多的國家，對平民構成嚴重死亡威脅。 接下來，對金門長者而言，艱鉅的反雷任務，將交棒給下一代青年人，臨別之前，他們熱情地為可邵加油、打氣，並期待有機會再來台灣看看他們。 『(原音)現在我們已經走出來了，我們很快樂，妳好好加油，妳才20幾歲而已，下次叫她帶先生一起來台灣！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