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盲

眼下的歲月憶痕 ⊙圖/梁叔爰
眼下的歲月憶痕 ⊙圖/梁叔爰

一直以來,我始終學不會辨認他人的臉。

從年幼時開始,我經常被帶去某個叔公或某個姑母家,大人們要我開口向長輩問安,我總是執拗地抓著椅背或桌緣,緊閉著嘴不肯出聲。

因為我不認識他們──我不認識他們的臉。要我對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撒嬌討乖,我感覺彷彿面臨某種危險。

我因此被認定是個彆扭而陰鬱的小孩。

讀幼稚園時,我最先認得的是老師的臉,她的臉上總是溢著笑,看見那笑容,我心裡有股說不出的踏實,因此我常常賴在老師身邊,細細碎碎地叨著無要緊的小事。我害怕回到座位,害怕對面坐著的女生,她動不動便用她的小指甲掐我的手背,我怕得甚至不敢將手縮回。而老師也察覺了我的膽怯,每當我開始哭,她便會將我摟在身旁,那豐滿的體溫讓我感到安全。她甚至替我懲罰了那女生──那女生家境優渥,外貌猶如公主,過度的寵溺使她心底生出弱肉強食的小邪惡。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責罰她時,她委屈地掉下眼淚。

至於其他同學的臉,我則得反覆記上好久好久,而且是依憑與五官無關的特質去辨認:那個總是用亮晶晶的髮圈綁公主頭的女生是誰誰,那個總是隨身揹著黃色塑膠水壺的男生又是誰誰誰──直到過了好幾個月,我纔能逐一指認出誰是誰,誰又不是誰。

往往地,早課前大家排隊領牛奶時,我根本不識得擠開我、搶走果汁牛奶的那小鬼,只獃獃望著自己懦弱的雙手,直到各人早已各自領走喜愛的口味,我纔揀回箱底的最後孤零零的一盒。

下課時也一樣,我始終是排不到鞦韆、隊伍最尾端的那一條孤魚。獃看著那些髮辮飄晃的女孩們擺盪騰高,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我也好想玩,下一個可不可以輪到我?

我想,稚齡的自己之所以如此軟弱而自卑,或許多少與我對陌生臉孔的不安感有關。有時候,我會夢見:所有人的臉全都聚合、融化成一塊巨大的糖,黏膩而恐怖地聳立在我面前──我想放聲尖叫、想拔腿逃跑,身體卻如石頭般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每一回做了這類的夢,我就特別畏懼去上學。但我從不哭鬧,頂多是喝了早餐的牛奶後感到劇烈地反胃,一低頭,便將乳白的液體嘔在地上。

最開心的時候是放學,在一群群來接孩子的大人裏,我總伸長頸子尋找公公的臉。相較於其他正值壯年的父母親,公公的一頭銀髮與瘦長的顴骨特別顯目,我快樂地奔向他,讓他皺紋滿布的大手,牽著我走路回家。

身為臉盲的體質,一直到了長大成人後,境況依然沒有太大轉變。工作上見過的編輯,各種場合裏遇見的作家,演講時來訪的讀者……縱使對方早已遞過名片,或主動親暱地喚我的名字,或對我說「妳每一場發表會我都有來噢」,我總是心頭一陣慌張,努力掩蓋自己其實認不出對方的事實,熱切報以笑容與擁抱,且特意親切問候:「好久不見,最近好嗎?」實際上,腦子裏正像快轉電影般拚命尋找彼此之間的連結,幸運時總能找到片段畫面:「妳(你)前一陣子是不是……?後來怎麼樣了?」便成為我順利脫罪的證詞。

除了臉,我也經常遺失他人的名字。

前陣子,在家中翻出大學時的筆記本,上面寫滿了初識現代詩時的習作,夾雜著幾篇手記。隨意翻閱,一行句子撞進眼睛:「我記得黃,黃在我失戀的時候現身,頻繁且真誠地對待我……」

黃是誰?我是怎麼認識他的?我搜尋腦海,完完全全地一片空白。黃在我的青春時期必定占據過重要的位置,事過二十餘年,我已然半點頭緒也無從捉握。

事實上,回想大學四年,班上同學的名字我叫不出幾個,即使去年才去過同學會(我還因為記錯時間而遲到整整一個鐘頭,更穿了一件荒謬的羅莉塔洋裝赴約),我僅僅清楚記得老師們的名字,當初同窗的女孩男孩,除了主辦人玉芬,其他也不過頂多記得某些綽號,而他們也喚我當年的綽號──也許是由於當年我總是獨來獨往?或者乾脆我就是記性極差、心思也粗,像個記不住懷中女子芳名的負心漢?

這成為深深困擾我的煩惱,往往禁不住地想自己是不是提早退化了啊?當某人熱情地叫住我的名,我卻經常因為想不起對方名字故僅能迂迴地問候(而忘名常是搭配臉盲症狀一齊發作的),事後,往往感覺自己非常無禮,心懷愧意地回家抱貓。

寬慰地想:也許很久很久以後的某日,我們終究會遺失彼此的名字與面容,最終,連自己也從記憶裏脫落,墜地而碎成殘片。到了那樣的時候,我們的記憶被握取在身旁人的手中,像一撮細微的火光,在必將到來的時刻,最後一次溫暖我們的心房。

事若如此,一切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