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台灣】我走在紅毛溪上,哭泣!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傳說,所有掉進這條河的東西,不管是落葉、蟲屍或鳥羽,都化成了石頭,累積成河床。假若我能將我的心撕成碎片,投入湍急的流水之中,那麼,我的痛苦與渴望就能了結,而我,終能將一切遺忘。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1947~)《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

一直以來,我自稱是「溝仔尾的女兒」,但近來才發現,原來我是「紅毛溪的女兒」。

如果將我的心撕成碎片,投入潺潺紅毛溪,最後被帶到太平洋,也許我可以遺忘18歲以前、每日往來「第二福住橋」的一切,不再因為有記憶而感到悲傷。

然而,我的悲傷來自於「福住橋」和「第二福住橋」被拆,紅毛溪被覆蓋,所以,即使想把有關它們的記憶投入溪水裡,也無處丟擲。無法看見我的紅毛溪,又不能遺忘她,於是我僅能夠走在覆蓋她的黑白花岡岩磚上,哭泣。

覆蓋花蓮紅毛溪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日出香榭大道」,紅毛溪,則是老花蓮人口中的「溝仔」;而我,是在「溝仔尾」長大的囡仔。

「日出香榭大道」規畫為行人徒步區,但烈日下無處遮陽,落雨也沒地方避雨,「大道上遊客悠閒漫步」只是縣府簡報的宣傳圖像。上圖:施工時的日出香榭大道/花縣政府建設處;下圖:現在的日出香榭大道/Brian Tsai拍攝
「日出香榭大道」規畫為行人徒步區,但烈日下無處遮陽,落雨也沒地方避雨,「大道上遊客悠閒漫步」只是縣府簡報的宣傳圖像。上圖:施工時的日出香榭大道/花縣政府建設處;下圖:現在的日出香榭大道/Brian Tsai拍攝

在我成長的歲月裡,那條「溝仔」,因為接納了兩邊人家的汙水,它總是髒髒的,不過,這是「溝仔」的尾巴,才會這樣,如果再往前800公尺,在明義國小那一帶,情況就不一樣。

在明義國小前門的橋被拆、前段紅毛溪還沒被覆蓋以前,放學的時候,如果選擇走「自由街路隊」回家,會有一個很大的樂趣。

當老師帶隊出了校門,過了校門前的橋,右轉約走100公尺,到了酒廠附近的鐵道前,我們就要拾級而下,走在溪邊,過了頭頂上的鐵道、走一小段路後,再拾級而上,就回到了地面上。

嘰嘰喳喳如小田鼠般的我們,從地面上走到地下水邊,就會變得有點忙;比較皮的男生,不是趁機撈魚蝦,就是抓蝌蚪,而不想動手又想要小魚的我們,有時就以眼神拜託,於是,即使平常會拉我們辮子的男生,都會溫柔起來給我們一隻魚或蝦。

不去抓魚撈蝦,不表示女生們都乖乖不脫隊,我們會玩玩不會弄髒衣服的小遊戲,我和好朋友就常拔牛筋草玩「逗草」,或者採車前草做毽子。

這是前紅毛溪,明亮、乾淨的,孩子們的遊戲天堂,紅毛溪尾,則是屬於黑夜的,有點髒、一點臭的,大人們的娛樂世界。

上圖:1960年代還沒加蓋的紅毛溪,水流清澈花樹扶疏,孩子們可以在這裡玩水、撈魚蝦/花蓮文化創意園區場域創新計劃線上成果展;下圖:隨著商業發展,兩岸加蓋民房,紅毛溪成了排放家戶廢水的大水排,改稱自由街大排或溝仔尾排水溝,這裡集結了來自台灣各地的移民。/民報資料照、文史工作者黃家榮提供。
上圖:1960年代還沒加蓋的紅毛溪,水流清澈花樹扶疏,孩子們可以在這裡玩水、撈魚蝦/花蓮文化創意園區場域創新計劃線上成果展;下圖:隨著商業發展,兩岸加蓋民房,紅毛溪成了排放家戶廢水的大水排,改稱自由街大排或溝仔尾排水溝,這裡集結了來自台灣各地的移民。/民報資料照、文史工作者黃家榮提供。

紅毛溪尾,就是鼎鼎大名的「溝仔尾」,吃喝玩樂的一切,這裡全都有,不過,這裡的繁華並不讓人感到安全,因為大小「鱸鰻」也都在這裡。

「鱸鰻」,就是流氓。溝仔尾的流氓,在這個繁華的地方,也有自己的生意;當年小小的我,看到的,是經營賭間、妓女戶和看守那些被限制出門的可憐女孩;長大後,從媒體上知道,有些「鱸鰻」還與毒品交易有關,而他們真的很有經營事業的手腕,從一方「鱸鰻」,變成地方公僕或代表。

這些承載花蓮人集體記憶的地方,因影響排水及都市景觀,在2014年已完全拆除。

一個老舊的社區,該如何重生,不同的政治人物,有不同的觀點,先有整治溝仔,打造老街區的計畫,而後有「明渠化成為親水公園」的構想;最後定案的,是拆除「福住橋」和「第二福住橋」兩座縣定古蹟(後來改為歷史建築),填平「溝仔」,打造「日出香榭大道」。

被拆除的「福住橋」和「第二福住橋」如今以「歷史建築」的名義,「異位保存」在花蓮市的三角公園裡,如今,擱置在草堆裡的兩座老橋都變成「陸地上的橋」,既沒人管理也沒有修繕,這樣尷尬、委屈又荒謬的窘境,讓人看著心疼,如果福住橋爺爺有知,我想,它們一定都哭了。

被「保存」在草堆上的福住橋(上)與福住二橋(下)變成兩座「陸地上的橋」,這樣委屈荒謬的窘境, 讓人看了心疼/民報資料照,王志偉拍攝。
被「保存」在草堆上的福住橋(上)與福住二橋(下)變成兩座「陸地上的橋」,這樣委屈荒謬的窘境, 讓人看了心疼/民報資料照,王志偉拍攝。

花蓮人口中的「溝仔」被以水泥填平、封印,覆蓋在縣長自豪的「千年不壞的黑白花岡岩磚」下,但是應該被掩埋的「鱸鰻」仍然在,而花蓮人的生命之水、記憶的溪,卻永不見天日,這是什麼天地正義?走在紅毛溪上,我無法不哭泣。

因為買了《帶你回花蓮─穿梭街市百年》這本書,知道了作者葉柏強先生,在尋找更多他的研究與著作時,意外在花蓮地方報《更生日報》的一篇報導裡,看見了一道光:「文史工作者葉柏強日前勘查發現,福町路南側近中華路有一段裸露地表的小溪流,經與日治時期花蓮地圖比對確認為紅毛溪支流,由於尚無人工破壞且自然生態豐富,他呼籲相關單位重視,加以活化保存。」天啊,「溝仔」的另一小部分還在!

我依著葉柏強先生的指引,在紅毛溪支流發現了夜鷺(左), 也尋到紅毛溪支流裸露出來的一小段,約六、七公尺(右)/蔡嘉凌提供
我依著葉柏強先生的指引,在紅毛溪支流發現了夜鷺(左), 也尋到紅毛溪支流裸露出來的一小段,約六、七公尺(右)/蔡嘉凌提供

隔天,和先生M,沿著舊鐵道的痕跡,尋到了福町路,果然發現報導裡所形容的「被參天榕樹林包覆,樹根深植於岸坡、樹幹還有九重葛纏繞,周圍更是雜草叢生」,我彎腰探看時,驚見一隻動也不動的水鳥,研究半天,覺得它應是俗稱暗光鳥的夜鷺。

葉柏強先生呼籲相關單位重視這條紅毛溪支流,願能加以活化保存, 我也希望如此,卻也那麼地憂心,害怕最後的紅毛溪被發現,卻可能是它結束的開始。

歷史一再證明,政府大人的思維,市井小民永遠無法理解,如果主流紅毛溪都如此不被愛護,在他們的心裡,支流又算什麼?

葉柏強先生說,本來以為這只是排水溝,但與日治時期花蓮地圖比對確認後,發現該溪最終匯流至紅毛溪,所以應該是其支流,附近就是以前供蒸汽機車頭加水使用的加水塔及儲水塔,可能就是抽取這裡的溪水,當時被劃設為行水區,才逃過被加蓋的命運,保留至今。

溝仔尾被封印了,如今奔跑在「日出香榭大道」的年輕世代,長大後,還會記得「黑白花岡岩磚」下的溪水、溝邊人家的故事嗎?左圖:溝仔尾街區的彩繪停車塔/民報資料照,王志偉拍攝;右圖:「咱溝仔ㄟ」劇場活動現場/花蓮老王臉書
溝仔尾被封印了,如今奔跑在「日出香榭大道」的年輕世代,長大後,還會記得「黑白花岡岩磚」下的溪水、溝邊人家的故事嗎?左圖:溝仔尾街區的彩繪停車塔/民報資料照,王志偉拍攝;右圖:「咱溝仔ㄟ」劇場活動現場/花蓮老王臉書

在這個島嶼上,人文歷史和地理生態的價值,常常比不上商業利益,沒有舉辦活動的平常日子,大白天、艷陽高照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坐在無處遮陰的「日出香榭大道」,天落水時,也沒有臨時躲雨的地方,只有夜晚,才有人來遛狗、散步或帶孩子來此遊戲。

看著這個看不見「溝仔」的世代奔跑在「日出香榭大道」,不知道,他們長大後,會不會和葉柏強先生一樣,努力探尋在「千年不壞的黑白花岡岩磚」下的溪水,或是尋找溝邊人家的集體記憶?只知道,每一年回家,心中的悵然就多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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