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紅樹林、大翅鯨:打造藍碳生態系的同時,如何做到海洋減碳?

文:林倖如

觀察全球二氧化碳排放地圖,陸上的碳排放來源,與人類活動和人口密度有著相似的分佈情況,例如北美東岸、歐洲、中東大部分地區,以及中國和印度。

然而,海上的情況則不同,根據國際航運公會統計,全球貿易的90%由船舶承擔,航道如同地球的血管,航運業是維持貿易網絡活絡的關鍵,全球碳排放地圖更顯示,商船隊的動向,與海上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息息相關,通過航道和季風擴散,即使是遠離陸地的主要航線,也會受到高碳排放污染的影響。

根據世界銀行統計,海運業的碳排放占全球總排放的3%,若把全球航運業看成一個國家,其碳排量高達世界第6位。2018年,國際海事組織(IMO)針對航運業制定減碳目標,以2008年為基準,希望到2050年,碳排量能夠減少一半。

在減碳趨勢下,歐盟陸續提出碳排放交易系統(EU’s Emissions Trading System, EU ETS)、碳邊界調整機制(Carbon Border Adjustment Mechanism, CBAM)等碳關稅政策,而航運業自2024年1月起,也被納入歐盟碳排放交易系統所規定的產業範圍,這意味著航運業者如果不降低碳排放,很可能面臨額外的成本壓力。

碳關稅是指,對於碳排放量高的產品課徵額外關稅,藉此對企業提供有形的外部壓力,促使企業採用更清潔的生產管理方式,從而促其加速轉型。

因此,作為海洋減碳的重要部分,航運業必須積極尋找解決方案,以期更快地使航運業轉向永續經營發展模式。

航運業的減碳方案

推動使用清潔和再生能源、船舶更新、智慧航行技術、港口能源補給,以及加強碳排放管理等措施,是目前常見的航運業減碳方案。

傳統船舶燃料,如重油和柴油,碳排放量高且對環境影響嚴重,因此,航運業尋求更環保的燃料替代品,像是過渡性燃料或新型替代性燃料,例如,液化天然氣(LNG)是其中一個相對清潔的替代方案,更重要的是,在現有船舶技術下較易實現。

不過,船舶本身的更新和汰換,才是減碳過程中最為棘手的議題。

舊船舶受限於使用傳統燃料,通常具有較高的碳排放水準,故替換為更節能和清潔的新船舶,是減少碳排放的有效方法之一,然而,這需要航運公司投入大量資金,且可能面臨船舶回收處理的問題。

近期臺灣的航運業,為打造新型環保節能船隊,添購了新式動力船舶,例如陽明海運的液化天然氣(LNG)雙燃料、永續生質燃油船舶,以及長榮甲醇雙燃料散裝貨輪等。

而目前國際上的新建船舶,除了使用液化天然氣(LNG)、燃油與甲醇雙動力等燃料之外,也在尋求其他可行的替代方案,例如配置大量氫燃料電池的新型郵輪、北歐綠色氨能船舶計畫(NoGAPS),另外像是日本風翼「WindWing」現代風能船舶,更被譽為「帆船時代再臨」。

隨著科技進步,人工智慧模擬系統更成為了重要的減碳工具,透過選擇最佳航行路徑和速度,除了最大程度地降低燃料消耗,同時提高航行效率和降低成本。

目前全球的重要港口,已逐步將新世代能源補給設施納入建置考量,例如液化天然氣、綠色甲醇、以及氫/氨等燃料補給站,以支援船舶所需的低碳燃料。而港口岸電技術,可使停泊在港口的船舶關閉引擎內燃機,依靠岸上的電力供應,從而減少在港期間的碳排放。

為因應未來低碳船舶、綠色航線、以及綠色航運生態圈的規劃,許多國際港口,例如鹿特丹和上海,已陸續轉型為新型綠色港口專區,並逐步增加其多元化的服務功能與基礎建設,以期符合未來的永續發展目標。

另外,如近期所推動的現代「海上絲路聯盟(The Silk Alliance)」與亞洲區航線「綠色走廊計畫」等具體規劃,亦為航運業致力於永續轉型的具體實踐。

藍碳生態系與藍色碳匯

除了人工減碳方式,若能善用大自然的自我復原能力,未嘗是更佳的選項。

藍碳生態系(Blue Carbon Ecosystem)是指,海洋和海岸地區的生態系,包括沿岸、近海以及深海藍碳生態系。這些生態系具有吸收二氧化碳轉化成有機碳後進行儲存的能力,該儲存體或儲存場所,即所謂的藍色碳匯(Blue Carbon Sink),而被捕獲並儲存於碳匯中的碳,稱為藍碳。

地球上常見的自然碳匯種類,依儲存體區分,有海洋/沿海濕地碳匯(藍碳)、濕地碳匯(青碳)、森林碳匯(綠碳),以及土壤碳匯(黃碳)。相較於陸域的綠碳生態系,藍碳生態系的吸碳與固碳能力與氣候變化調節能力更佳,且對於海洋生態鏈的維繫非常重要,甚至有機會達成整體海洋生態圈的負碳效果。

2019年起,國立中興大學受海委會委託,進行全臺藍碳生態系與潛力地點的盤點工作,並估算我國現有的碳匯能力。結果顯示,藍碳生態系位於全台15個縣市,包括面積最大的東沙環礁海草床,約5000餘公頃,而潮汐鹽沼面積較少,主要分佈在金門地區。

而依碳匯種類區分,包括33處紅樹林(約680公頃)、18處海草床(約5456公頃),以及7處潮汐鹽沼(約188公頃);而碳匯儲存能力,分別為紅樹林18.2萬公噸、海草床14.4萬公噸,以及鹽沼1.6萬公噸,總計約為34.2萬公噸。

此外,國立中興大學亦投入本土「藍碳方法學」的研究,其中紅樹林碳匯的初步成果,已於2024年1月產出,期間亦陸續與相關單位合作,討論藍碳復育的可行性。

除了植物界代表紅樹林,動物界的大型海洋生物如鯨魚等,是另一不容忽視的重要藍色碳匯,兩者所涉及的生態平衡議題,值得我們關注。

過與不及的紅樹林生態借鏡

沿海濕地屬於藍碳生態系的一部分,雖然占海洋整體面積不到1%,卻儲存超過50%的藍碳。紅樹林是生長在其間的代表性植物,我國著名的關渡紅樹林濕地、北臺灣最大的新竹香山濕地,更是許多民眾戶外休憩的熱門景點。

今年6月,甫獲海洋委員會海洋保育貢獻楷模獎,國立中興大學林幸助教授,對於紅樹林溼地與自然碳匯議題,進行了多年的研究。

「紅樹林的減碳效果,是森林的2.5倍。」林教授解釋,「而且藍碳生態系,比起陸域的森林綠碳生態系,具有更高的碳匯能力。」

除了耳熟能詳的防風與固岸功能,紅樹林溼地的鹹水環境特色,還能吸收大量二氧化碳,是我國最大的沿岸藍碳生態系統之一。

紅樹林溼地的鹽度與底質的化學組成,原本具有良好的碳吸儲能力,但若是受到自然退化、環境變化或人為干擾等因素,例如,發生乾旱或污染情況,可能會影響微生物的生長,進而改變底質和沉積物中的有機質的分解能力,造成甲烷排放。

關渡紅樹林生態系統,由於樹種本身的強勢性,面積過度擴張,長期演替下,影響到原本的生物多樣性,尤其水鳥減少近三成,紅樹林因此蒙上了「生態隱形殺手」的陰影。

因此,歷經各方討論,2021年農委會宣佈,「關渡自然保留區」於2022年正式退場,成為全台首座退場的自然保留區,但仍維持其國家級濕地保護區的運作機制,並就其生長面積,討論人為介入的可行性。

而新竹香山濕地由於人為大量種植,也影響到原有的生態保育,其中臺灣特有種「臺灣旱招潮蟹」也因此從潮間帶消失。從2007年到2015年,新竹市政府對紅樹林進行了大面積的剷除,期望以人為疏伐補救的方式,讓溼地逐漸復原。

生態系統本身是一個大型有機複合體,會隨著自身或外在條件的改變,發生動態的調整後達到新的平衡點。換言之,紅樹林生態系平衡點位移後的吸/固碳環境條件,與維護生物多樣性的生態考量,整體環境如何達到最佳化,其中的權衡,將影響著甲烷排放的潛在風險。

紅樹林的碳吸儲能力雖是無庸置疑,但目前在我國,如何進行紅樹林生態管理仍存在著不確定性。因此,使紅樹林生態系得以有效發揮其自然碳匯功能,以達成生物多樣性與碳匯雙贏,係未來需進一步評估的重點。

海洋幫浦與鯨落現象

除了本土植物紅樹林,近期在臺灣海洋動物界崛起的外來藍碳明星,非大翅鯨莫屬。

海洋生態系統的食物鏈中,從小型到大型魚類,各在不同層次提供了能量和營養,同時是其他海洋生物的食物來源。其中,大型鯨鯊扮演多重角色,生物幫浦即是其一。

「海洋主要是透過物理幫浦和生物幫浦,來吸收大氣二氧化碳。」國立臺灣海洋大學周文臣特聘教授,解釋海洋吸收二氧化碳的機制。

物理幫浦機制,即利用海水的密度和溫度差異,將富含二氧化碳的冷水,從表層逐漸下沉至深海後溶入海水,進而儲存於全球深海中。

生物幫浦機制則依賴生物的作用力,將碳從海洋表面傳輸至深層,雖然大部分的有機碳,會在海水中循環使用,但一部分會轉化成大顆粒的有機物,沉降至深海的沉積物中永久儲存。

這兩種幫浦機制,共同促進了海洋中碳的儲存和循環,對地球的碳平衡起著重要的作用。

目前科學家普遍認為的大翅鯨遷徙路線,冬季時於赤道海域避冬與哺育幼鯨,春季時逐漸向北移動,在夏季抵達極地海域覓食,秋季時再返回溫暖的海域。

臺灣早年曾有大量捕捉大翅鯨的紀錄。2017年以來,在花東和恆春海域,大翅鯨的出現頻率逐漸增加,更進一步證實臺灣東部海域是西北太平洋大翅鯨洄游的關鍵地區。

作為營養運輸者,大翅鯨提供生物幫浦的功能,隨著移動和遷徙,將能量和營養物質從一個地區帶到另一個地區,形成營養迴圈,並影響當地生態系統。其次,作為生態平衡調節者,通過捕食以控制較低食物鏈級別的物種數量和分佈,維持海洋生態系統的穩定。

根據國際上的研究,像大翅鯨這樣的移動模式,正具有生物幫浦(Biological Pump)功能,而死亡後的「鯨落現象(Whale Fall)」,屍體沉入海底,將大量有機碳儲存在海底沉積物中,為海洋貢獻其碳儲存功能,維繫與影響海洋生態圈的循環。

然而,大翅鯨是世界瀕危的海洋大型生物之一,由於母鯨每隔兩年才生育一次,懷孕期長達11個月,且每胎只生一隻幼鯨,其數量稀少,使得對大翅鯨的了解相當有限。

近10年來,臺灣由於缺乏大翅鯨的完整調查紀錄,2024年,臺東縣政府向海洋保育署爭取經費,鼓勵民眾若發現大翅鯨的蹤影,通報後經查證將提供獎勵,同時藉此推動資料庫的建立,以期能夠更完善地保護和管理當地的大翅鯨資源。

海洋減碳的省思

近期,全球對於藍碳生態系的碳匯與碳權效益,抱持存疑態度的不在少數。

「對藍碳生態系進行保育仍有許多優點,例如,維持生物多樣性與漁業永續、提供循環養分、清除污染物,以及防止風暴侵害等。」

澳洲南十字星大學Bradley Eyre教授,受邀於今年3月的淨零城市展進行公開演講,指出儘管藍碳生態系尚有爭議,但其重要性仍不應忽略。

「由於其減碳效果尚不明確,使得積極尋求減碳方案的各大企業,轉向快速且立竿見影的『帳面減碳』辦法,」Eyre教授提醒,「例如碳稅等等金融機制,以為這樣就可以把『碳排放埋藏在泥土之中』,而忽略了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陽明海運鄭貞茂董事長於媒體公開訪談中,提及身為航商的減碳因應之道。

「航商面臨的挑戰,主要是九成以上的碳排放都來自船舶,因此首要對船舶下手。」

鄭董事長補充,陽明海運更進一步將氣候風險納入營運決策,例如改裝船隊配置以提升效率,並以降低氣候風險的角度規劃節能航線。

此外,我國相關單位對土地的使用規劃尚未取得共識,故從現有港口進行綠色轉型的選項較為有限,我國政府未來如何協助航運業進行減碳,需要再進一步的探討與規劃。

海洋減碳是全球氣候變化問題的重要一環,伴隨著環保覺醒,人定勝天的代價,將透過環保技術和生態策略來補償。複雜的挑戰與擁有豐富的機遇並存,以期共同實現並守護海洋永續發展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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