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頭滋味引回頭

中國時報【文╱焦桐】 細雨紛紛,她身著粉紅恤衫、白長褲,撐傘走出「舊道口牛肉麵」,忽然步下豎崎路階梯。轉眼進入「小上海茶飯館」。現身「天空之城」的陽臺。復站在「阿柑姨芋圓店」門口買綜合芋圓冰;這場景我記得最清楚,我們端著紙碗往裡走,經過削、炊芋頭和地瓜的阿伯,選了臨窗的位置落坐,剛好可以鳥瞰九份,徜徉於山風海景,吃芋圓。 像影片倒帶,那年夏天,焦妻陪我去九份考察小吃,幸虧留下照片供追憶。這山城曾因盛產金礦而發達,礦藏挖掘殆盡後沒落;後來變成觀光景區。阿柑姨本來賣小雜貨,為了貼補家用才兼賣剉冰,沒料到手工芋圓竟大受歡迎,幾成九份芋圓的代名詞。 芋泥佐冰淇淋 品嘗冷暖人生 臺灣人擅長加工芋頭為各式糕點甜品,諸如芋頭酥、芋頭蛋糕、椰汁芋茸西米露等等。臺菜館也偶見烹炒芋的地上幼莖或葉柄,喚「芋橫」,我若在街頭吃清粥小菜,見有芋橫輒點食一盤。 福州名點冰糖芋泥為了潤滑的口感,烹製時往往添加不少豬油;點水樓「卡比索冰淇淋佐白果芋泥」捨豬油,燙嘴的芋泥上置一球香草冰淇淋,其創意與用心在於,融化的奶油能脂潤芋泥口感,吃起來象徵品嘗冷暖人生。 芋頭料理變化無窮:芋頭米粉湯、芋頭燒肉、排骨蒸芋頭、香蔥芋艿、蜆肉香芋煲、芋頭扣肉、芋頭排骨煲、芋頭燒雞、蝦仁芋頭煲……古人吃芋頭多用煨的,諸如宋.劉克庄「芋頭煨熱當行廚」;宋.范成大「歸歟來共煨芋頭」;宋.釋道璨「爭似山間煨芋頭」、「除?煨芋頭」……臺北大稻埕人謝尊五(1872∼1954)曾任教於大稻埕公學校,所作《煨芋》一詩寫得較有情味有溫度: 寶剎投嘉客,珍蔬物始然。鸇頭純棗火,龍腦炙松煙。 燒筍香同溢,烹葵味並鮮。才知調鼎鼐,寒夜款情牽。 芋頭向來是臺灣原住民的傳統主糧,我們吃的這種地下塊莖,原產於印度,又稱芋、芋艿,大別為水芋和旱芋,種類超過一百種,諸如紅芋、白芋、九頭芋、檳榔芋、荔浦芋……白芋與紅芋不易煮爛,一般是搗爛製成芋?等熟製品。檳榔芋是芋頭中的上上品,可直接食用。荔浦芋肉質細膩,風味獨特,自古是廣西的首選貢品。果肉有白色、米白色及紫灰色,亦有粉紅色或褐色的紋理。 剛出土的芋頭 有莊嚴的氣質 臺芋以甲仙、大甲、金山聞名,檳榔心芋為臺灣栽培歷史最久且最普遍的品種,母芋呈紡錘型,表皮棕褐色,肉白色,散布紫紅筋絲,形狀似成熟的檳榔種子,肉質鬆、粉,香氣濃厚。李碩卿(1882∼1944)《花崗山食蕃芋》所述即檳榔心種芋頭。 無論水芋、旱芋都需要高溫多濕的環境,水芋固須選擇水田、低窪地或水溝栽培;旱芋也要選擇潮濕地帶種植。臺灣的水土條件很適合芋頭生長,孫爾準(1770∼1832)《臺陽雜詠》其中一首描述臺灣的名物與農漁作物,提到鼠麴草、芋頭、隨海潮湧至的魚群、鹿、芒果、椰子酒、薑。芋頭易和東南亞參薯(Dioscorea alata)混淆,芋頭是屬天南星科,參薯則屬薯蕷科。我看過日本電視臺拍攝巴布亞新幾內亞土著種植薯芋,仍維持著刀耕火種。 剛從泥土裡挖出來的芋頭,有一種莊嚴的氣質。性格憨厚,易於教化,餵它吃什麼湯,它就帶著那種味道。選購時挑體型勻稱、不可有爛點、掂著較輕者;切開來肉質細白而呈現粉質,表示質地蓬鬆,此即上品。 芋頭的澱粉顆粒小,易消化。它營養豐富,所含黏液蛋白,能增強人體的免疫功能,常作為防治癌瘤的藥膳主食。然則它不耐低溫,鮮芋頭若放入冰箱易腐爛,放在陰涼處即好。芋頭的黏液中含有皂■,會刺激皮膚發癢,削皮時宜戴手套;或倒點醋在手中,搓一搓再削皮。 芋頭鬆香軟 誘人頻頻回首 我從前不特別鍾情於芋頭,及年漸長才發現其美好,明白它令生活添增美味,連接著許多美麗的記憶。在馬來西亞,我最理想的早餐是吃芋頭飯,喝肉骨茶;焦妻和女兒多次陪我去吉隆坡評審世界華文文學獎,多次一起大啖芋頭飯,彷彿滋味依舊在。也許因此家人都愛上芋頭加工品,師大夜市芋頭饅頭、芋粿翹,是吾家的常備糧食。甚至它連外表都非常迷人,寬盾形葉片和高大肥厚的葉柄,予人信賴、愉悅、活力感。蘇東坡讚美芋頭:「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芋頭的鬆、香、糯、綿、細軟,是會誘人頻頻回首的食物。正如元.王哲所讚歎:「芋頭滋味引回頭」。 我常看著那年拍的照片,芋圓,芋粿,海景,黃金山城,郵局前油蔥粿,金枝紅糟肉圓,魚丸伯仔,基山街燒烤攤,阿蘭草仔粿……像怪誕的剪接,珍藏的記憶。(本文摘自焦桐新書《蔬果歲時記》,二魚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