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特爾手裡還剩幾張牌?

一家公司很難在低谷期犯錯,卻容易在鼎盛時期出昏招。

2016年的英特爾如日中天,各路產品線全面覆蓋14nm,包括高端處理器與服務器產品;當年年底,英特爾又推出了代替了Skylake的Kaby Lake架構處理器。

同期,距離AMD經典的Zen架構問世還有一年時間,被寄予厚望的APU市場反應平平。在CPU市場,雙方的份額差距達到了近十年的最高水平。

但2016年後,英特爾的老業務和新業務都出現了麻煩:

面向移動終端的Atom系列處理器停止開發,基帶芯片業務被賣給了蘋果。TMG部門的工藝迭代長期卡在14nm,本應過渡到10nm的各大業務產能,被迫集體擠在14nm。台積電和三星在這個窗口期徹底超過了英特爾。

AMD那邊,Zen架構經過三代迭代,加上台積電新製程加持,從2017年開始,AMD在CPU的市場份額穩步上漲,並在2022年第一季度達到了27.7%這一歷史峰值。

之前的二季報裡,AMD營收突破60億美元,同比增長70%,利潤暴漲119%。對比之下,英特爾則拉了大胯,成功打破連續盈利30年的不虧金身。伯恩斯坦的分析師看完後表示大受震撼,“這是我們職業生涯中見過最糟糕的報告”。

先擴大再縮小的差距

最終,AMD的市值歷史性的超過了英特爾。

過去十多年裡,電子產業最大的幾個增量市場,英特爾幾乎全都錯過了:2005年,英特爾拒絕為蘋果開發手機SoC,錯失了智能機產業鏈上附加值最高的環節。他們也沒有預見到GPU在AI領域的應用。

英特爾面前最嚴峻的問題是,在消費電子市場持續衰退的情況下,其主營業務也在萎縮。

那麼,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01 止血:割愛創新業務

2020年,接任英特爾CEO第四年的羅伯特·斯萬做了個違背祖訓的決定:以90億美元向SK海力士出售了NAND閃存業務,脫掉了英特爾的第一條底褲。

NAND閃存曾是英特爾發家的業務,最初由東芝發明,有過近20年的黃金時期。但美國人和日本人都輸給了韓國人,這個行業最大的玩家是三星和SK海力士。出售前,英特爾在NAND領域的市佔率雖然有11.5%,但長期虧損,直到2019年才盈利了1.2億美元。

NAND閃存並非英特爾唯一的拖油瓶。錯失移動終端市場後,悔不及當初的英特爾一直沉迷於開疆拓土,尋找新的第二增長曲線,但走了不少彎路。

在移動市場,英特爾的x86架構輸給了ARM,隨後英特爾試圖用atom處理器反擊,卻把籌碼賭在了曇花一現的上網本市場,之後搭載於手機,依然表現平淡。

同時,面對英偉達的AI領域的滲透,英特爾曾寄希望於通過收購Nervana公司,從而在人工智能領域超車英偉達。但經過三年開發,英特爾才意識到產品在成本與通用性上的問題,只能轉頭再收購一家公司重新開始。

羅伯特·斯萬上任之後,面對創新業務過多的欠賬,英特爾開始“忍痛割愛”,一連串非核心業務被先後剝離:

2019年,英特爾將4G/5G基帶業務連同2200名員工一起打包賣給了蘋果;兩年後,英特爾宣佈關閉旗下的深度攝像頭業務——盡管他們已是該賽道的龍頭;今年7月,9000台曾在奧運會和超級碗表演過燈光秀的英特爾無人機,又成功被馬斯克兄弟拍下。

最讓外界震驚的無疑是傲騰業務的關停。

傲騰是英特爾研發的內存硬盤二合一產品,在過去被視為反攻儲存市場的利器。同時也是英特爾近些年剝離的第六項非核心業務,直接在二季度帶來了5.59億美元的損失。

傲騰的失敗有兩方面原因:直觀原因是英特爾和美光的合資公司解散後,美光成為市面上唯一擁有3D XPoint生產工廠的企業,不料美光卻放棄了這一業務。

另一方面是競爭力缺失。過去數年,存儲行業明顯更偏向CXL內存:它不僅可以完美替代傲騰的功能,且成本還更低,同時也能實現更靈活的外部內存池。由此帶來的巨額虧損,已然讓英特爾有些難以忍受。

但核心因素是主營業務的收縮:由於在CPU市場的領導地位愈發不穩固,留給新業務“戰略性虧損”的空間會越來越少。

這其實是也是出現在很多互聯網公司的情況——核心部門收入下滑,邊緣部門裁員收縮。

最後一個被剝離的是財務出身的CEO羅伯特·斯萬,他曾在2016年接替因為“與員工有兩情相悅的關系”而下台的科再奇(Brian Krzanich)。但2021年1月,董事會找來了曾在英特爾幹了30年的工程師帕特·基辛格(Pat Gelsinger),希望後者力挽狂瀾。

這被資本市場視為英特爾重整旗鼓的信號,基辛格上任當天,英特爾的股價大漲了7%。

02 症結:失效的鐘擺

羅伯特·斯萬卸任前夕,曾打算帶領英特爾向Fabless轉型——即自己只設計芯片,把芯片交給台積電代工。在這之前,英特爾一直是設計+製造的IDM模式。

但基辛格上任後撥亂反正,提出了一個雄心勃勃的IDM2.0計劃:不僅自家芯片自家造,還要為其他公司代工芯片。

在基辛格的規劃裡,英特爾必須在幾年內迅速追平與台積電和三星的差距,因為工藝製程的落後,是英特爾在過去幾年逐漸下滑的核心因素。

所謂IDM,是指半導體生產的三大核心環節:設計、製造和封測,全產業鏈自己一手包辦的模式。這種模式優勢是生產能力強,能夠全方位執行自身戰略,劣勢是企業生產戰線長,投資成本大。

基於這種模式,英特爾制定了名為tick-tock生產模式:即以兩年為一個單位,“tick年”側重芯片製造,更新芯片製程、提升工藝,“tock年”側重芯片設計,革新架構。

英特爾曾靠這套戰略打遍天下無敵手,獲得了接近壟斷的市場地位。但從2014年起,“tick-tock”鐘擺出問題了:

英特爾在這一年量產了14nm工藝,距離22nm已經相隔了近兩年半;待到10nm工藝量產,則花費了足足4年。迄今10nm工藝已使用近3年,但距離7nm工藝面世最快也得今年下半年。

這期間,英特爾一度掏出了魔改三代的14nm+++,台積電和三星的工藝卻在穩定迭代。嚴格來說,英特爾的落後有一部分原因是對芯片密度的過分固執追求,導致在製程上遲遲難以突破。

比如以台積電的標准看,英特爾的10nm完全可以叫7nm,就連台積電也承認,納米數值已經不再代表真實的物理尺度,更像是營銷層面的術語。

話是這麼說,但AMD依靠台積電虛胖的7nm絕地反攻,也是不爭的事實。

2016年初,英特爾一家就吃掉了約80%的市場,但在之後數年內,英特爾的市場份額逐步跌到了60%上下,而AMD則依靠Zen架構穩步縮小差距。

7月底,AMD的下一代芯片銳龍5 7600X疑似偷跑。在洩露出的評測結果中,定位於中端跑量市場的7600X,單核跑分竟然超過了英特爾旗艦芯片i9-12900K。

IDM模式能夠發揮優勢,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是下游產品的份額。由於芯片設計和製造兩端的投資都越來越高,只有依靠產品龐大的出貨量,才能覆蓋上游巨額的研發成本。

消費電子產業的大公司裡,幾乎只有三星和英特爾採用這種模式,原因就是他們的產品市場銷售額足夠高、出貨量足夠大。

2008年,AMD就是為了擺脫虧損,同時集中精力在芯片設計方面對抗英特爾和英偉達,賣掉了自家的晶圓廠格羅方德,後者是目前全球第四大芯片代工廠。

從工序和成本上來看,IDM的這種“我全都要”,勢必要比台積電/AMD的“專攻製造/專攻設計”要高出很多。

尤其在下游產品銷售額下降的時候,兼顧兩端的財務壓力會更大。舉例而言,2021年,台積電資本支出達到300億美元,營收更高的英特爾只有179億美元。

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出現“製程落後-銷量下滑-研發開支減少-製程進一步落後”的惡性循環,這也是為什麼羅伯特·斯萬在2020年推動廢除IDM模式。

但一年後,基辛格上台重提芯片製造,矛頭同時對准了AMD和台積電。

03 底褲:無可奈何的權宜之舉

IDM2.0公佈沒多久,英特爾便和聯發科達成合作,代工一系列復雜程度並不高的芯片產品。不過,英特爾和聯發科的合作卻有一個堪稱重磅的條件——開放X86架構。

X86架構誕生於1978年,是英特爾開發的一套計算機語言指令集,也是英特爾過去能躺著賺錢的關鍵。此後四十多年,大多數PC都使用了X86架構,以至於幾乎成了一項業界標准。2009年歐盟起訴英特爾,炮轟的便是英特爾濫用X86架構的市場主導地位。

讓英特爾開放X86架構授權,堪比可口可樂公開配方表,無異於讓英特爾脫掉最後的底褲。

1978年採用X86的8086處理器

英特爾甘願“放棄壟斷”,一方面源自日漸尖銳的陣營內部矛盾。英特爾和AMD是唯二擁有X86架構授權的企業,來勢洶洶的AMD令英特爾倍感棘手。2021年第四季度,AMD在X86處理器的市場份額首次超過了四分之一。

但從長期來看,來自外部的挑戰同樣具有威脅性。

2019年,曾經的大客戶蘋果決定拋棄英特爾:一是英特爾X86架構下的芯片長期存在能耗問題,讓極度追求能耗比的蘋果忍無可忍;二是英特爾製造工藝跟不上Mac的快節奏研發進度。

事實上,英特爾不僅損失了一個客戶,更多了一個日後的競爭對手——蘋果決定自研基於ARM架構的芯片M1。

蘋果僅花費約一年時間,就從英特爾稱霸了四十餘年的市場中分走一塊蛋糕,且保持著一定的增長:據Mercury Research的統計,2021年三季度,ARM架構在PC芯片領域的市場份額已有足足8%,四季度更直接漲到了9.5%。

ARM架構從移動端向PC端反攻,蠶食x86的份額,這是英特爾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同時,RISC-V架構也在不斷壯大影響力。內憂外患之下,英特爾決定放手一搏——與其一直將X86架構捂在懷裡,不如部分授權開放給新的合作夥伴,重新帶動市場對x86的關注。

同時,英特爾也能將曾經的“壟斷工具”X86架構,變成一個極具吸引力的合作籌碼,優化產能結構並給代工業務注入新的活力。

在這之前,英特爾的代工是“自給自足”,一旦芯片製程更新,所有的產品線都會換上最新的工藝,這也帶來一個問題:諸多被淘汰的舊工藝難以帶來收益。要知道台積電也有近一半的營收來自16nm以上的成熟製程。

如果能通過x86的開放撬動一些客戶,英特爾也能盤活一些落後的產線去,代工相對低端的芯片。對於當下的英特爾來說,這可能是一個非常實際的策略。

但就像核武器的威力體現在它沒發射的時候,英特爾的這種開放,看起來像是他們在許多次錯過之後,一個無可奈何的權宜之計。

04 尾聲

英特爾創始人安迪·格魯夫在《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這本書裡,不幸一語點出了公司的近況:

前一個時代輝煌的巨星往往是最後一個適應變化的人,他是最後一個屈服於戰略轉折點這一原理的人,他比絕大多數人失敗得更為慘烈。

上世紀80年代,日本公司在DRAM領域塑造了堅不可摧的優勢,迫使英特爾轉向了微處理器的開發,讓這位電子產業的霸主得以孕育。如今的英特爾又和當時的東芝、NEC有幾分相似之處。

當媒體問及二季度財報時,CEO基辛格只留下了四個字,“咎由自取”。

30年前,英特爾在日本公司的夾縫中開辟第二戰場有一個大背景,即大型機向消費級產品轉型、消費電子市場迅速繁榮。但如今,整個消費電子市場都在萎縮。

根據Gartner發布的數據,二季度全球PC出貨量交出過去9年最慘答卷:實際約為7200萬台,同比下滑12.6%。而放眼整個2022年,預計出貨量將同比下降6.2%。

要在這樣的情況下重回巔峰,恐怕要比當年AMD的絕地反擊難上數倍。

參考資料

[1] 200億美元建廠發力晶圓代工,同時又計劃擴大委外代工,英特爾到底打的什麼算盤,芯智訊

[2] Intel專注核心芯片 近年來已有6個非主要業務被出售,快科技

[3] 英特爾 CEO 回應市值被 AMD 超越是“咎由自取”,但這已經是“谷底”,IT之家

[4] Intel的歷史轉折與歷史進程中的中芯國際,國海證券

[5] 台積電被美國工程師吐槽:一天工作12小時、3小時開會浪費時間,Glassdoor

[6] 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世界已不是平的,美國半導體本地製造不會成功,愛集微

[7] Global Chip Shortage’s Latest Worry: Too Few Chips for Chip-Making,WSJ

[8] tsmc readies five 3nm process technologies with finflex,anandtech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遠川研究所”(ID:caijingyanjiu),作者:陳彬,36氪經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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