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無可訴說

中國時報【魏可風】 短削髮的護理師因為沒穿著白外套,逆背光坐著,像一只淡藍綠人形剪影。來這裡的人應當都想得到一點夢兆解謎。我正襟準備傾聽,剪影者開口敘述了,聲音飄渺又迷茫。 剪影者說,緊握著手把,推輪椅的力道不大不小,適中而緩和才不至於驚嚇輪椅中的病者,這地下三樓的彎道複雜,燈光也昏暗,路口標示方向雖然多重,卻能分辨得清血液腫瘤科、病理室、放射科、化療室,這些字眼指向不同的岔路,無非這是醫療大樓?! 我確定地說,輪椅裏應該是你的至親。 剪影說,是的,我呼喚病者的名字,她雖然沒有回答,但她的重量乘載於輪椅中,像是給我最佳的呼應,讓我還算安心。我推著推著,忖度著醫療大樓不是應該有六座升降電梯?我從這裡轉到那裏再轉回頭,像是鬼打牆,總是走回相同的老路,找不到電梯讓我惶然不解。 我同情地說,為了至親的病情,你用盡各種方法,卻總感到重疊而無用。 剪影點頭的樣子也朦朧,繼續說,疊嶂的癌細胞就像詭詐的迷宮,我們在這迷宮裡喘替忐忑,穿越一層又一層的指標,每一種指標數字都扭曲,忽然我看見不遠處是一座透明的橋樑,只要有透明的高度就代表著希望。 我用力往上一推,竟將輪椅成功推上天橋,期待從上往下俯瞰,能立即找到出口,也許天橋比電梯更容易些。於是我用心推敲著,地毯式細搜細看,這才大失所望,橋所以透明,其實根本是由變形的數字們勉強相互推拉搭成,太單薄了,我怎能冒險?我需要更高的力量,天主啊,請別與我擦肩而過!然而磨難擁抱我們,從古到今,戰爭的火焰從未止息過。 我沒有宗教信仰,但也沒有理由讓剪影變得更沮喪,於是稍作同意地質疑:人們卑微地祈求,所有的確言都尚在未來的道路上,到底能得到奶與蜜還是樸實的瑪納?或者根本忽忽風中甚麼也沒有,冽風止息後終將歸於零?那未來之眼都能為相信的人開啟嗎? 剪影哽咽地說,您沒有說錯,未來之眼與尚未臨到的救贖,基本上都穿梭在殺戮與刀劍之間,永遠在骨血皮肉裡烽火反覆。透明橋梁的彼端正是手術房,不再昏暗,取而代之的是死白的手術燈台、麻醉劑、抗生素與體外循環機。刀刃往完好的肌膚腠理切割下時,白袍者抹去不斷湧出的血液,那本來應是隱而不現的各種血球族群,將如暴露在魔神曠野中的軍隊,失去統帥的帶領,四散亡命。 然而我仍緊緊握住輪椅手把,白袍者堪稱為聖神在人世中安插的守護者,代理聖神的工作領域遠遠不止這一點點,任何一處部位無預警地喪失正常功能,都是他們伸手到曠野狩獵魔神的契機。我看見一扇門打開了,眾神的會議剛巧結束,我緊張得險些忘了將輪椅偏移後退些,在狹窄彎曲的廊道上讓步給做決定的白袍們是值得稱許的。 即使產自金銀木作之神的藥物,也原諒我要去碰觸究竟,也許混和了七彩的膠囊藥丸之後,會有天主所預備的盛宴在後頭,那盛宴上更好有一把希望之鑰,可以開啟從荒野回返完整痊癒的道路。請應允將我的心成為聖神的容器,即使病者們的荒野不斷與光擦肩而過,我也能在暗無星月中,得到一線雷霆閃光。 聽到這裡,我幾乎忘了自己是解夢者,好奇地問,那麼可有雷霆燦光? 剪影說,有的,當雷霆出現時,我的手腳竟然不聽使喚,輪椅逕自轉向,彎入更小的巷弄之後,忽然看到牆面崁著一座明亮晶透的升降梯,我歡呼著,終於有出口了,警示燈顯示電梯即將降入這樓層,我忽然發現前後左右多了許多推著輪椅的人手,不行的,這一班電梯我們一定得搭進去,落下可就永遠失去機會了。於是我拼命往前擠。電梯開了。 我已經忘了這是剪影者的夢境,緊張地問,擠進去了沒? 剪影緩緩搖頭說,真奇怪,升降梯門才開一剎那,就都滿了,我不甘心也沒用,是不是他們都先賄賂好,只有我不知道賄賂的方法?電梯門又關了。 我難受地說,你還繞到其他彎路去找找嗎? 剪影者說,我很想,但是面前忽然成了陡坡,我想抓牢,手卻使不上力,輪椅一咕嚕從坡上滾下,我又驚又急,跑下坡去只見人已經不在輪椅上,原來我根本從一開始就忘了綁繫輪椅安全帶。人呢?我四處找尋,只見沓無人煙的曠野中星空低垂,仰頭望見光正流下燦燦墨藍綠色的眼淚,那是天主慈悲的眼淚嗎?默默地,我也跟著啜泣,無可訴說。 我心酸地往前靠,仍看不清剪影的臉龐,依稀之間, 我意識到剪影者的病人也是我的至親,那是誰呢?我努力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變性蛋白質像一鍋沸騰的米粥般,濮濮瀰漫佔據我的腦海,我能想起的僅僅是,在某一個關鍵時間點之後,阿茲海默已經幫助我遺忘了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