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天涯,心安是家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說起來有點像我父親,他赤手空拳,闢地墾殖,不一樣的是,父親當年是走難,他於1954年毅然決然離開耕作了18年的浮水洲島,舉家奔向鄰近越南北部的海防市,跟著南撤到西貢,一路輾轉遷徙,最後,又扎根海島;而我,是漂泊……

記憶中,父親每天總是忙忙碌碌。他常說,人一閒下來就容易生病。他深信:天道酬勤,一勤天下無難事。犁地鋤草、種菜挑糞,不管多粗重的農活都難不倒他,憑藉的就是一身氣力和堅定不移的信念,苦幹實幹,從不怨天尤人,一股勁兒把原本貧瘠的荒地變成了沃壤良田。

父親生活規律,雞鳴即起,天濛濛光便扛著鋤頭往農地裡去。有時我晏起,自己會順著田埂小路走到菜園,將母親早早備妥的茶水給父親送去。好幾次,看見父親在烈日下將鋤柄斜靠在自己身上,兩手拿著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後來我才知曉,父親藉片刻喘息,稍事檢視自己的影子,等滾燙滾燙的日頭一聲不響從他背脊爬呀爬到頭頂、等影子也喘著粗氣回到他的腳下,哦,我那一心只顧彎腰低頭鋤地的父親便察覺到,該是擱下鋤頭回家吃午飯的時候了。原來,「時辰」就篆刻在他自己的腳底,所謂「晝測日影,夜觀星象」,父親每天田間的作息一一都列印在日影裡。

母親說,初到越南富國島,日子過得備極艱辛。萬事起頭難,父親一面忙於開墾,一面急著蓋房,他就地取來的樹幹、樹皮、茅草等打造而成的家就在山野之中,和田地毗鄰;簡陋的木屋,連地板也是天然泥土。屋小樸拙,卻亦溫暖自在。白日,母親會在屋內每一處輕輕潑些水,她說,外頭荒涼風大,灑點水好打掃;夜晚,屋內一燈如豆,微弱的火焰在木皮縫隙擠進來的風中閃爍。晚飯後,通常父母都會留在餐檯小坐片刻繼續閒話家常。靜寂的夜裡,窗外一片漆黑,母親偶或會單獨留在昏暗的油燈旁耐心專注一針一線在那裡縫縫補補。到今天,我還忘不了那一屋子淡淡的黃光,在倏然跳躍的燈影裡,有父親卑微的想望和母親的一分淡然。

我母親雖不識字,但記憶力甚好,山歌和童謠、還有許多處世諺語,每一首每一句,全記在她腦子裡。她生活簡樸,克勤克儉,每天除了操持家務,三不五時也會捲起衫袖跟父親一起到田裡工作,是個道道地地的農村女子。她雙手揮鋤,嘴裡哼歌,一派輕鬆,和另一頭默不作聲搏命低頭鋤草的父親恰成了一幅有趣的畫面。

悶熱的夜晚,她經常手執蒲扇坐在床邊給我講故事,邊說邊搧,我枕在她的腿上,聽著聽著一不小心便進入了清涼的夢鄉。除了說故事,母親也教我唱山歌、背詩詞。《嘍嘍哩》是一首搖籃曲,是她最常哼唱的海南儋州歌謠:「嘍嘍哩啊嘍嘍哩/哥小小/儂小小/哥擔豬仔儂擔雞/哥擔豬仔入村賣/咱儂擔雞半路啼」。我懵懵懂懂有事沒事也嘍哩嘍哩嘍嘍哩啊嘍嘍哩的哼,哼著哼著一路就哼到現在。

我自小親近田野,和土地有一分特殊的感情。每天跟在母親的身後兜兜轉轉,不管是到溪邊舀水、浣衣、放紙船,或是蹲在苗圃裡拔草,我都覺得有趣好玩好開心。農忙時節,我也樂得充當父母的小幫手。我特別喜歡母親揀些布頭布尾綴綴連連為我縫製用來播種的小布袋。當父親試著將金黃的玉米種子倒入袋裡,再將背帶斜跨在我右邊膊頭,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已經長大,大得可以幫忙種地。

春雨過後,正是播種的好時機。我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揹上裝有玉米的布袋,闊步迎向朝陽隨父親下地幹活。父親在田裡一鋤一鋤掘呀掘的走在前頭,稚幼的我就在後頭緊緊跟上,右手掏出種子,對準已挖好的小土坑撒下,隨即將一旁的泥土用右腳內側撥回覆蓋,手腳俐落。在晨曦裡,父子倆一前一後、一掘地一播種緊緊相依的畫面,我一生難忘。

父親每天看似永遠都有鋤不完的草,滿眼自生自長擠在一起的野草呀,這頭鋤,那頭竄,雜草躦得比鋤頭快!如此循環往復,永無止盡。無所事事的午後,我也常跑到田裡晃蕩,從地頭走到地尾。有時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走到菜地。一畦畦的青菜,在父母用心的看顧下,又肥又嫩,我像往常一樣,一股腦兒便蹲在菜畦裡拔起草來。等到父親收工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父親這才扛上鋤頭牽著我的手向著回家的田間小路走去……。

一直到六歲那一年我才離島到堤岸富林難民村(原名自由新村)上自由學校接受中、越文雙語教育。

人世滄桑,回溯我那一生勞碌、習慣農活的父親,當年為追求一分寧靜安定的生活而不惜離鄉背井,豈料,他左腳方踏上岸,右腳卻已陷入一場漫長越戰的泥淖而終至遭罹不幸死於兵荒馬亂之中,就像他身邊成千上萬葬身戰火無辜的平民一樣!「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連年烽火,兵禍不已,人命如草芥,如螻蟻!而戰爭持續且擴大,死亡的陰影如南國天空上的烏雲依然黑壓壓的籠罩在我們頭頂,分分鐘都有可能徹底將我們吞噬。我父親走得太突然,沒有留下遺言,他多年省吃儉用在堤岸靠近新街市平仙路大橋下的一深巷內留下的那間供我遮風避雨讀書畫畫的木板鐵皮小屋也在他辭世三年後—1968年著名的「新春攻勢」的一場戰役中遭兵燹之厄,瞬間,化為灰燼。

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歷時20年越戰(1955-1975),天愁民怨,生靈塗炭。烽煙歲月,每天都生活在動盪不安和無窮無盡的恐懼之中,我的求學之路並不順遂。1969年我揮別家人隻身負笈寶島臺灣。直到1975年4月30日西貢失陷,我已無家可歸,不久又再度飛往另一個離戰爭記憶更為遙遠的一座島嶼,從事華文教學工作。

離開臺北那天,人們正忙著過年,我手上提了一只華文教學箱,跋涉千里,風塵僕僕地踏上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我清楚記得,抵達聖多明各(Santo Domingo)時已是當地的傍晚,正好也是農曆的大年初一。

那一年我27歲。

父親原希望我飽讀詩書,日後能謀個一官半職免受風吹雨淋日曬之苦。他島上耕作農閒時常教我讀的那首古詩,至今我仍能倒背如流:「讀得書多百無憂,不耕不種自然收。風霜雨雪不傷害,一世英明到白頭。」看得出父親從小對我的期望,沒想到我翻山越嶺,七彎八曲,到頭來竟又折返童年的曠野興沖沖地跟上他的腳步。

我想,生命中真有些東西是無法割捨的,譬如父親的田、母親的溪流和我的紙船早已連結融為一體。1997年3月18日,我終於辭掉長達20年的教職和妻子走入偏鄉闢地耕種。一樣是扎根海島,從那島漂流到這島。啊,田園將蕪胡不歸?我真真又回到志氣滿懷闊步迎向朝陽的小時候……。

約三公頃的耕地,主要種植芭樂。農場四面環山,入口不遠處的坡地上,長著一棵村人稱之為Guerrero(西語:戰士)也有不少人管它叫24 Horas(西語:24小時之意)的百年老芒果樹,樹身約三人才能合抱。我在大樹旁豎立一高3.5米鐵製的牌子,分別取母親和父親的全名最末一個字, 用楷體寫上斗大三個大字—《懷福園》,用來紀念我親愛的父母。

偌大的一塊田,足夠讓我和妻子在那裡種樹、栽花、築夢。園內滿滿的芭樂種苗,當年都是我親手定植田間。放眼望去,果木成林,滿園生意盎然一步步奮力成長的芭樂樹,幾經磨難和我們一同慢慢變老;日升月落,春去秋來,看著它們在萬物循生、四時迭起間不斷的抽芽長枝開花結果……。

農事是一波接一波的,中耕除草或是追肥培土,每每在我大汗淋漓之際愈發感覺到生命的尊貴、美好!心中滿滿感恩。

季節輪迴,春播秋收,這不也是生命的延續?

我多年踏著父親的腳印,天未光就落田低頭彎腰除草,如是日常,陶然自得,不知老之將至!

我經常想起,第一次離家要到城裡讀書時,父親送我和母親步行到鎮上去搭船的那一條漫漫的黃泥路,它是我童年恬靜田園記憶以外至為刻骨銘心的一趟旅程。那時交通還不發達,出門只能靠著兩條腿走。後來,我才知道,從家裡到市鎮,往返有好幾十里路呢。每回收成,父親大清早就得趕往菜園,他先是將採收好的青菜一把把綁好,裝滿兩籮筐,再用扁擔挑起,一路晃悠晃悠滿頭大汗奔往小鎮叫賣,直到夕陽西下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來。

父親的刻苦耐勞和母親的勤儉知足影響我深遠。平日不苟言笑的父親,憑自己的勞力維持一家溫飽,所尋求的就是一分心安自在!驀然想起父親在田地汗流浹背的鋤起鋤落走在前頭引領我播種的往事,如此專注,如此澹然。我終於悟到,簡單、平淡也是一種幸福啊。

一樹歲月,幾番風雨。剛整株修剪過的芭樂樹,日照通風變好,枝幹錯落有致,一身輕盈,重新出發。田間作業,疏果套袋,我有時會放下手邊的工作,定定地站立在樹下,全神傾注那新芽上像煙火般璀璨綻放的芭樂花,一朵一朵素雅脫俗的小白花,美極了!穿行其間,我能感覺到,種下去的絕非光是果苗,埋在土壤的根鬚和伸往遠方的枝葉,還有那指向天涯、無以數計的花絲都有著我對親人的探望與念想。

從戰地回來的孩子與老樹有約,生命中的因緣是何等微妙!這完全沒什麼好解釋。在老芒果樹下讀書、散步沉思,這已是我廿五年來耕讀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修枝剪葉,掘地種樹,日久年深,不知不覺間也把自己種成坡地上一道獨特的風景。想像著自己就是村人口中戍守疆土名副其實的「戰士」,全天候「24小時」默默地守住這片廣袤天地,守住那滋養我長大的泥土!

老樹風采依舊,今年的春果來得要比往年早些,春分時節,掛在枝頭上成熟的果實久不久就會掉落到地上,有些正巧落在農具房的鐵皮屋頂,「砰」然一聲巨響,冷不防的還真嚇人一跳。

人生如夢,亦幻亦真。「砰,砰砰,砰砰砰」突如其來的撞擊聲,像我年少記憶裡的槍響,又似是太平盛世過節燃放的炮仗。砰!砰!從白日砰到夜晚,這一光景,持續至春盡途中……。

綠蔭覆地的老樹呀,看似一把遮雨納涼的巨型大傘,我在傘下仰望,那伸向四方蒼勁有力的枝幹正使勁地撐住滑落在傘緣的那一輪夕陽,嗯,落日天涯,心安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