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長的思念

落落長的思念

娘家在高速公路最南端,爸媽相繼過世後,一度變遠了,擔心就要失去確切的位置。

我一出生,就擁有兩位母親,一位是生下我的媽媽;另一位是你─恩姑,在家裏幫忙炊事和雜務,也是我們三姐妹的奶媽,享有和媽媽平起平坐的地位,把我們三姐妹當成自己的女兒疼,外人常以為你才是我的媽媽。

抓屎抓尿,飼我吃飯,也是你幫我洗身軀。你的手心掌著溫水,拍拍我的前胸,用閩南語念著:「一、二、三,阿倌無穿衫。」再掌起溫水拍拍我的後背:「一、二、三、四,寒得無代誌。」你還沒念完:「一、二、三、四、五,阿倌無穿褲。」我已滑入大鋁盆。對我來說,洗澡是幸福又快樂的事,讀完二年級,你才放手讓我練習獨立,不,應該是我才肯放開你的手,練習獨立。

周六晚上,爸爸主持家庭會議,回顧當周發生的事情,考一百分,偷吃黑糖、抓老鼠嚇人……得一一讓爸爸知道。你常藉著端茶點闖入會議。看到爸爸罵我,不管他正在氣頭上,就把我帶離現場。我總覺得媽媽不夠勇敢,她從來不敢違背爸爸的意思。生活中,你比我的媽媽還像媽媽,我不敢吃肥肉,包粽子,你會打著不同的結,一眼就可挑出專屬於我的粽子。除了不識字,你好像什麼都比媽媽厲害。

你的辛勞帶給我們許多美好的回憶,折莖捻葉,拇指縫裏藏著眉月黑垢,洗碗時洗淨了,接著忙下一餐,那彎眉月就在你的指甲縫裏浮浮沈沈。你的手粗糙,長了硬繭,買瓶乳液送你,你捨不得用,那乳液經由你粗糙的手,又抹回我的臉上。買絲襪給你,被龜裂的腳掌給勾破,臨睡前,見你坐在幫浦旁,用鵝卵石去角質,慢慢地,你弓起的身子不再那麼俐落,很費力才搆得到腳指,習慣受照料的我,竟沒想到要幫你修剪腳指甲,有時,我真的很氣自己,為何漫不經心的參與你的生活。

看著我長大,看著我出嫁,在你眼裏,我永遠是個囡仔,每次回娘家,你幫忙挑海草魚刺,我跟你一樣把虱目魚稱做海草魚,那是我們共有的回憶。我愛吃的魚胗一定留給我,魚胗脆脆的,鹹香的味道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綿密幸福。當年換牙,怕我咬不動甘蔗,你把堅硬的節剁下來自己吃,再把甘蔗對剖成四份,方便我嚼汁。現在,你還是這般寵我,總記得我的胃不好,吃芭樂還幫我挖除硬籽。天色一暗,追著我洗澡,嫌我不會洗衣服,也不信任洗衣機,拿著木棒「叩,叩,叩,」很有節奏的捶打衣服,然後掛好蚊帳催我去睡覺。在你眼裏,我永遠是個奶兒,你總是忘了我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我那三個小孩就在一旁嗤嗤笑著,在家裏一板一眼發號司令的我,回到娘家就變成小孩的模樣。

爸爸生前交代要奉養你到百年,媽媽過世後,各自有了家庭的兄妹們無法遵守承諾,幫你做了自認為最妥適的安排。過完米壽,你百般不願意的住進「南部老人之家」。那裏,不同樓層住著不同行動力的人群,一樓住的長者,可以走到偌大的庭院下棋,客家語、閩南語、排灣族語各自說著不同的語言「答嘴鼓」。三樓,癱瘓的老者只能看著窗外雲朵隨處旅行,自己卻什麼地方也去不了。而你,不再健步如飛,需拄著枴杖,偶爾也坐坐輪椅,你像小孩子一樣鬧著情緒住進二樓,拉著我們的手不放,要跟著回家。我心痛,卻也無能為力。

住在家裏時,沒米了,只要轉動電話的數字盤,「3、0、3」,米店就送來一斗米。小鎮雖大,你踅來踅去不過那幾條街,在離家最近的市場買菜,到林藥局買一包痠痛藥布,偶爾走到廟口拜拜。過年到了,去燙頭髮順便買針線回來幫我們縫縫補補。你從沒想過會住進老人之家,那裏頭雖然住著很多人,卻讓你感到孤單。工作人員說,你半夜會幫室友蓋棉被,你把她們當成我們三姐妹。也不習慣讓人代勞,堅持自己用手洗衣服,閒來無事就去刷洗馬桶,一度,還想到廚房去幫忙炊煮,一如在家中那樣過日子。為了證明自己很健朗,躺在床上,要我壓住你的腳,表演仰臥起坐,還亮幾招護理人員教的體操,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不過,你還是沒能跟著我們回家。

你的眼睛已無法承受太強的陽光,姐姐幫你買了一副墨鏡。想推你去花園走走,你不斷拒絕,最後才說出太陽眼鏡送給別人,因為那個人比你還需要。唉,我不知該罵你,還是該讚賞你的良善。之前,你常說我長得白白淨淨的,很漂亮,一定看著我戴上草帽才放我出門。陪你去買菜,儘管撐著傘,你還是設法遮擋陽光,太陽從左側照過來,你就會站在左邊遮擋,一把傘,為了我移動不同的方向,那麼多年了,我依然記得那把藍色的油紙傘下,散逸著滿滿的幸福。你坐在輪椅上,我撐著傘,護送你到庭院散心,幫你做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心裏很開心,卻又夾雜著一點心酸。

從沒想過,老人之家成了我的娘家,大年初二,我回到那裏看你。大廳裏,你們像「一家人」那樣的閒話家常,吃著親人送來的東西,一位阿嬤玩了起來,她說:「賣葡萄唷,好呷擱不酸的葡萄唷。」有位阿嬤,拿著一瓣橘子問道:「一萬,可以買多少?」她說的「一萬」,就是「一瓣」橘子,就這樣玩著遊戲。吃飯了,專人送來你們的餐點,姐姐細心幫你剔去荷包蛋最外圍那圈焦香,她說,那地方硬硬的,不好咀嚼,還把蛋分成好幾塊,方便一口吃一塊。你不想吃,我拿出剛幫你買的魚鬆灑在稀飯上,一口一口餵你吃。想起小時候,你幫妹妹擦臉時,先用嘴呵幾口溫暖在毛巾上;幫她穿上圍兜兜,呼呼吹吹的餵她吃飯,一路看著妹妹成長,我不斷復刻你寵我的清晰記憶。你變成這款模樣,讓我心疼不已。

有位長者唱卡拉OK,我問你想不想唱歌,你推說不會唱。遂想起許多個夏夜,你幫我掛好蚊帳,拿著扇子幫我搧風,那把扇子是鄰居的椰子樹掉落的葉子,你用剪刀裁成三把,一把留在廚房,用來搧火勢。還有一把,是我不乖時用來「搧」我的屁股。你教我日語,耳朵是「祕密」,紅菜頭就叫「寧靜」,桃子念做「毛毛」……還教我唱《桃太郎》:「毛毛塔羅桑,毛毛塔羅桑…… 」扇子搧呀搧地,搧出一帳子的涼意。燈泡的投射下,你那巨人般的身影陪伴我進入甜甜的夢鄉。每當我哄著自己的小孩睡覺時,也習慣唱《桃太郎》:「摸摸你的頭,摸摸你的手……」我就會想起你,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米店的電話變成五碼,不久又變成六碼、七碼。媽媽想我時,自己會撥電話給我。我教你,先撥臺北的區域號碼02,再打一串數字,你說記不住落落長的數字,而且講幾秒鐘就要花一塊錢,無采錢,免啦。我只好常常打電話回家,請家人把話筒轉給你。母親節,我郵寄紅包給媽媽和你,總記得寫張卡片給媽媽,你不識字,我從來沒寫過隻字片語的思念給你。曾聽你說過,少女時期和一群村人進入山地部落砍柴賣給交易所。尾牙,山上的原住民帶來芋乾、小米粽,還有捕捉到的山兔、野鼠和你們一起分享,喝著、說著,語言不合就吵起來,常常鬧上山頂的臨時衙門。有時,隨著「刈稻仔伴」從南到北幫忙收割稻米,你的人生很精彩,也教會我做人處事的道理,一直都是我的良師。

九十三高齡的你,記憶力一寸一寸衰退,原以為你那巨人般的身影會一直守護我,怎的,你慢慢縮小,縮回幼兒般的無助和柔弱,而我,竟無法守在你身邊。以前回娘家,離去時,儘管車子停在家門口,你一定撐傘護送我上車,「才兩步路,免啦。」雖然我這麼說,還是緊緊挽著你的手。而今,你坐在床沿,不捨的看著我離去,再也不能撐傘護送我。跟你說好有空就會回來看你,一轉身,我的眼淚馬上滑落,耳邊傳來你喃喃自語:「一趟路落落長,不要太常回來看我……」

當年都是搭公路車北上,現在有高鐵可以快速來回,我還是喜歡行駛高速公路,不用一站一站的停車,也不用一站一站的看著別人下車。落落長的路,有落落長的思念,車子一啟動,思念就跟著慢慢啟動。

你在的地方變成娘家,總有一股力量驅動著我,你在不遠的南端,等我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