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仔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謀代誌時,蓮仔會騎著機車,返回其記憶中的老家採摘田中的瓜果。那是其從小生長的地方,曾耕植著各種空花夢想、民俗禁忌、鄉野傳說,然而老屋在多年之前便已拆除,留下的舊地,一部分由五舅種植易活易長的農作──番薯、花生、絲瓜──大塊區域則淪為待墾的荒田。自蓮仔三十年前患病後,對於日常瑣事的記憶力便逐年降低,近幾年亦有多次迷路的紀錄。出門不喜帶手機,常要待其傍晚歸返才知道是日又去了哪裡。為了掌握行蹤,我刻意在她出門前先詢問去處,這才逐日摸清她日常晃遊的地圖——佳里鎮的番仔寮、海佃路的五舅家、安平老街、府城舊書冊、圖書館以及大灣市場。

幾次晨起,蓮仔欲出門採買,發現機車失竊。報案後員警來協尋,調監視器,才發現車子就停在巷口的超市前。隨後幾次,每當蓮仔懊惱地向我提起車子不見了,我便會先領著她來到巷口的超市與藥妝店,不足百公尺的距離,她總眉頭緊蹙地說:「又閣予人偷騎去矣。」氣惱、憂慮,卻也每一次都在店面的騎樓下找到停得安妥的車子。「逐擺攏偷騎我的車。」邊說,邊開椅墊,戴安全帽。直到車子發動,蓮仔緊蹙的眉頭仍未有一絲放鬆:「逐擺攏針對我。」堅定地認為車子是被他人偷騎走的,有些無奈,有些委屈,語氣多埋怨。蓮仔要我上車,我搖搖頭,說我去超商買杯咖啡,自己走回去就好。

蓮仔偶爾會像這般提出邀約,充滿興致的。如約我至安平的小店買手工的織物,去監理站旁的假日農市看花,去大東夜市遊晃消解無趣的日常,或到位於地下室的二手書店找店長老夫妻聊天。一路上,聽她在耳際說:「騎較慢咧,你騎遮緊我會驚。」間雜對於街景的變化,舊廟宇、新店家,誰誰誰曾經住在那裡,上次來的時候,發現了什麼吃食、買衣服的地方。這時候的蓮仔,記得的比忘卻的還要多,憶舊的同時,又對萬物的遷化感到新奇,彷彿這些街景、路名,都是她腦內的神經、心上的纖維,是記憶的線索、意念的寓在。

對蓮仔來說,家中日常的一切都似一片又一片蛋糕般、板塊式的夢境所縫合而成,在反覆摩擦、撞擊下,某些板塊邊緣的泥土會落入如深豁的時空裂縫裡。當她遺落了某一段記憶,那麼當時所發生的便都歸屬於他者的造作。若有一竊賊,藏身在家,處處與她為難,貧於血,貧於蹲下而後站起之恍如光閃照眼令人眩暈無暇思緒之一刻突然竄出來,偷走一些看似無甚價值但迫切用到的東西──機車、老花眼鏡、舊相片、高跟鞋、健保卡──可恨、可惡,如天生愛與人作對的藏物小精靈、時顯時隱在某些機緣下才可見的累世冤親。諸此種種,並不為什麼,只為惹得她不愉快,時空的裂縫便會顯露出彎月般的笑容,再次吐出被吞噬之物。

被吞噬記憶的蓮仔有時提出邀約,但時常拒絕我所提出的邀約。

因多次的烏龍報案,管區來電,委婉提起除了思覺失調,也要留意蓮仔可能有輕微失智的症狀。我說我明白,只是她不願「無故」上醫院,除非自己感受到身體「有故」才會願意前往就診,也唯有其有意願,對醫生才有信任,否則會覺得一切都是我們對她的訛騙與威逼。每每要說服蓮仔回診,都得先想好劇本與說詞。網路先掛號,再配合衛生局的訪視人員、嘉南療養院的護理師和醫師,藉檢查身體故、主治醫師關懷故,連拐帶騙地攜她前往。但只要她沒有意願,即使約好診,蓮仔亦會刻意放予袂記,若我們再不識相的多說幾句,蓮仔便會擺起臉色,說:「就無病是欲看啥物醫生。」隨即戴上耳機,對外界的一切聲音都不聽不聞不顧不回應,這時的蓮仔,便只可遠觀。

這是蓮仔數十年來的任性,她知道我們不可能放捨不顧,而我知道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旁人所見都是她的熱情與求知欲,只當成是其個性中的一部分,如與蓮仔相交多年的書店老闆所說:「你母親只是比較敏感。」彷彿那些歇斯底里的症狀只會在我們的眼前顯。亦或許是發病的時間太不一定了,上一刻如常,下一刻便無來由的像是全世界都在暗地裡招罪於她,常將我們所認知的「假」執持為「真」。繼而乍起的暴怒與憂傷、對家人行舉的惡意揣想、虛空中傳來的視聽幻覺,錯接的記憶、穿越的時空,虛空裡那常人不得見之他者的對話,對蓮仔來說,都是真而非假。而諸此種種,對於在旁措手無助的我們,也都是真的。苦是真的,無奈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

蓮仔辭世前的幾個月,常看著手機上的短片,與空氣說話。大妹問她在跟誰聊天呢,她答:「死去的同學來揣我矣。伊對露台入來,問我過了按怎。」

對蓮仔來說,亡去與活著並無差別,亦或者,活著大多時候也跟亡去一樣,只是一種「狀態」的改變。真、假不重要,交涉的對象是生是死亦不重要。有時,當我們涉世越深,慢慢慢慢學著在某種程度上接受、理解她的常與反常,像理解一幼童對嶄新世界的想像,摸清其所指涉的他者身分為何,突如其來的怨恨、哀傷、痛苦之緣由,並以此為梯,涉入記憶的裂縫,尋找那些被遺失,卻關鍵的生命經驗;而有時,則像親近一隱世的神巫,藉由蓮仔的口,明白另一個世界的運作、人世裡紛雜如毛線的彼此糾纏,其前緣、來續,戛然而止宛如警句的神來一筆,於不經意間,勘破我們當下的憂慮。

憂慮於曾因在北撰寫碩論故,近一年沒回家。口考完,母親節返鄉,搭四個多小時的客運,抵家、開門,捧著花,坐在客廳的蓮仔卻皺眉,一臉疑惑,略略客氣但猶疑的對我點了頭,示招呼,問我:「你哪會有阮兜的鎖匙,你欲揣啥人?」我回:「我是恁囝啦!」「我知影阮後生佇新竹咧讀冊,毋過跟你生做無啥仝?」父親聞言,轉頭對著蓮仔說:「你連恁囝攏無熟似矣呢?」蓮仔疑惑,仍只是安靜地看著我,直到密集相處兩三天後,才慢慢慢慢地想起來。慢慢慢慢地將我如今的長相與她記憶中我的長相相匹配,我問:「你認袂出我矣?」她笑笑地回:「你是阮囝,我哪有可能會認袂出來。」

蓮仔什麼都有可能忘記,當她遺忘,接替我的,便是腦海中那「上歹生」、「拖上久」、「歹育飼」的童稚的自己,亦或是那個「啥物時陣才會轉來台南住」、「佇北部讀冊、食頭路」的自己。

她永遠不會忘記的,是返鄉的路。我曾多次訝異患病後記憶力日漸低落的蓮仔是如何辨認方位、確定路線,自後甲出發,騎著車,車速三、四十,遙遙騎上二十幾公里,抵達其記憶中的祖厝以及祖厝拆除後留下的荒棄田地。許久之後,我才知道蓮仔未曾和家人報備即出門的初次騎車獨返,是一路跟著興南客運的公車後尾,按車索驥,彎彎繞繞後才抵達的。公車的站牌與停靠點於焉成為了她返回記憶原鄉的標記。迷路了,逢人便問,豐田之中無人煙,便直直騎,直到有人煙為止,這才有後來時常往返番仔寮的熟門熟路。我問蓮仔為什麼是跟著興南客運騎,她說,年輕時在工廠上班,就是搭興南往返。

我常覺得蓮仔有憨膽,但身為子女的我們,卻常為此感到憂慮與擔心。

擔心她「出去敢若拍無去。」我也曾想,會不會是年輕時任職過興南客運的外公魂魄來接引,接引母親反覆走上克萊茵瓶式的迢路回到其兒時生活的空間。那筆直的鄉間道路,入口的宮廟山門牌樓,領著一切失卻之物,堆砌於牌樓後的荒田中,田裡有洞,窄而深,隱藏碎瓦殘磚裡的一方宇宙。

蟋蟀蚱蜢唧唧唧唧,鑒洞如鏡。洞的另一邊,是舊時無擾的村子,矮房藏在良田裡,土路時而有泥濘,鼻腔中有豬圈、雞舍之難言的氣味,野犬三兩相追逐,有蛙隱遁田埂間;洞的這一邊,是今時恬靜的村鎮,良田漸少,多的是透天的別墅、農場與莊園沿著木根般日漸探進來的柏油路生長。新屋有它的生機,屋前有車埕,屋旁有花園,園中有狗,行車經門前,便大聲的吠。

那荒蕪大半的田地,前身是土角老厝,老厝的前身,則是蓮仔所生所長所居之所。蓮仔一前一後所使用的名字中皆有花——「綉蓮」與「貴蘭」。「綉蓮」自佳里鎮的番仔寮來,「貴蘭」則自台南市區去。母親族中的老屋是什麼模樣我已無甚記憶,只記得大片大片的甘蔗田,田中有螺、有蛙、有蚱蜢攀在草枝上,就讀國小的我與表姊、表哥們穿梭在甘蔗叢中、玉米叢中。當時眼中的世界很大,腳下的泥土鬆鬆軟軟,只知道抓杜蚓仔、灌杜伯仔,沒有什麼憂愁的事。但蓮仔有,蓮仔不喜歡人家叫她貴蘭。外公、外婆辭世後,舊地由五舅打理。擇一小塊區域,植茄子、甘蔗、花生、香蕉,有什麼種什麼。蓮仔時常騎著機車回去「主動」替五舅採收農作,偶爾用塑膠袋挖回一些土,將採下的作物分送給二舅以及熟稔的朋友,而後才是她在陽台的園藝時間。

五舅對此多有埋怨,蓮仔時不時去「巡田水」,有些還沒成熟的瓜果也一齊被她收成了。於是只要五舅發現農作有被採摘的痕跡,便會打電話來確認蓮仔是不是又跑去田裡。語氣無奈,但更多是叮嚀,怕有些蔬果噴了農藥,蓮仔不知道。蓮仔也確實多次在田裡受到傷害。突然竄出的紅火蟻咬得她雙手雙腳紅腫流膿赤癢火燒,買了自費藥,花了好幾千,看了好幾次皮膚科才好。也或許是被唸到煩了,一次,蓮仔收成完五舅種下的農產,順手在土裡種下了好幾束花。花有蘭花亦有蓮,襯著紅果枝,朵朵花色明光艷燦、貴氣逼人,但卻在幾日後引得向來疼惜母親的五舅來電大罵──不是因為蔬果全部被母親採走了,而是蓮仔在田裡所種的花,全是年節時才會拿出來當擺設的仿真假花。

自那之後,母親便鮮少回番仔寮了。

最後一次,她將自老家挖回的土,倒入圓形的水果盤裡,鋪平、壓實、灑水,將一粒粒花生種入土裡。遠遠看去,蒼白色的花生若蓮子冒出頭來,大盆似蓮葉,托著窄小的藕梗,長在陽台邊。我微嗔其傻,抱持著看笑話的心態任其搗鼓。蓮仔只是說著:「你毋捌,你莫管啦。」當其晨起曬衣,會在盤裡灑上一些水,沒幾日,那些花生們竟也真的冒出一絲芽頭來。可惜,幾周後,蓮仔驟然在睡夢中往生,那盆花生在無人照料下壤土漸漸乾涸而裂,遠遠看去,像是爬出水缸而不意死在陽台的龜。我曾試著澆水、鬆土,但怎麼做都只是徒勞。土面的裂痕,一絲一絲曾是保潤與增生,如今卻象徵著亡歿與乾萎,因失去水分而顯得灰蒼蘚白,也像極了蓮仔亡故時那雙於胸前緊握的手。

許久許久,約莫是蓮仔往生後半年,我們才從其他親戚處得知,那塊祖厝之地早在一年前便已轉賣他人。五舅對母親返回祖厝之地的勸阻,另有緣故。

個人簡歷

筆名崎雲,1988年生,臺南人,創世紀詩社同仁。寫詩,也寫散文。著有詩集《無相》、《諸天的眼淚》。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周夢蝶詩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創世紀六十周年紀念詩獎、鍾肇政文學獎等。

得獎感言

蓮仔像粗心的小孩,時常忘東忘西。她曾經忘了她有一個兒子,但她總是會驕傲地跟她的兒子說還好她有這麼一個兒子。有時,那個兒子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但蓮仔永遠是我最心疼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