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科物語——與小津安二郎不期而遇

西班牙記者Carmen Grau Vila探訪了蓼科——電影導演小津安二郎晚年作品的誕生地。那裡綠蔭環繞,小津與編劇野田高梧共同創作,共度美好歲月。

2020年夏天,疫情肆虐全球。我逃離密集的都市和酷暑,在八岳山腳下的蓼科高原滯留了一段日子。在那之前,我對小津安二郎這個名字早有耳聞,知道他是一位影響過全球電影人的導演,但我不知道蓼科原來跟小津頗有淵源。當時,我看過的小津作品就只有《東京物語》這一部。讓我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會對小津安二郎的故事這麼著迷,甚至做起了採訪。

蓼科的林中小道帶我走進了小津與編劇野田高梧的友情物語。我了解到小津每天必去獨棵大櫻花樹下「打卡」,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小津導演的外甥,還參加了在蓼科舉辦的「小津安二郎紀念電影節」。


小津和野田所住山莊附近的蓼科湖

晚年小津電影的誕生地——無藝莊

1956年,在《東京物語》(1953年)問世3年後,「為了構思、準備下一部電影」,小津在綠蔭環繞之地租了一所房子,用作別墅兼工作室,起名為「無藝莊」。到1963年去世之前,小津和編劇野田高梧在這裡共同創作了6部作品的劇本,並完成策劃。

如今,無藝莊被移建到離原址1公里的地方,成為由蓼科觀光協會管理的「小津安二郎紀念館」,帶著來訪遊客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


無藝莊的外觀


無藝莊內部。藤森光吉坐在裡屋的地爐前講述著小津安二郎的故事

無藝莊的輪值看守人藤森光吉向我描述了小津導演的工作狀態,告訴我他酷愛當地酒「Daiya菊」。藤森還說,小津電影的熟面孔和許多電影相關人士都來過這裡,一群人圍著地爐,把酒言歡,暢談電影。作為小津電影的「鐵粉」,藤森甚至對小津吃過的菜都瞭若指掌。

「小津把鍋架在地爐上,放入肉和蔬菜後,用酒和醬油來調味。壽喜燒是他的心頭好。他喜歡甜口,總是加入許多白糖。如果沒吃完,他就倒些咖哩粉進去做成咖哩飯,但咖哩也很甜,這讓參加聚餐的人都很無語。據說有一次,演員池邊良不小心說了一句『這不是人吃的東西』,之後他就再也沒在小津作品裡出現過了…」

準備電影劇本平均耗時3個月。在那期間,2人不斷溝通,交換意見,一步步完善劇本。鬥轉星移,雲卷雲舒,導演與編劇合作無間,把創作和休息安排到每天的生活裡。創作大綱需要1個半月,在每天的對話和生活中從頭開始反覆打磨。之後,2人寫出劇本第1稿,由野田的女兒負責謄抄,小津則考慮演員配置。

如果遇到急事並且有必要兩頭跑,小津就會往返於蓼科和東京或居住地鐮倉之間。現在從新宿站到茅野站,乘坐特快列車只要2小時左右,當時卻要花更多時間。從鐮倉出發的話,路上耗時將近8小時。小津對此卻毫不在意,堅持來蓼科創作。


新雲呼莊內部。《蓼科日記》就收藏於此

呼人至蓼科的雲呼莊

小津之所以把大本營設在蓼科,是受了編劇野田高梧的影響。野田以「山呼雲,雲呼人」之意,給自己在這裡購置的別墅起名為「雲呼莊」。1954年8月18日,小津第一次踏足這裡,就一見傾心了。

當時,2人在雲呼莊和無藝莊招待了眾多電影導演和演員,蓼科由此成為昭和時期電影人的一處重要的根據地。還有人受野田和小津的啟發,也在這裡置辦了別墅,包括因《原子彈下的孤兒》(1952年)而備受讚譽的導演新藤兼人,對小津抱有孺慕之情的演員佐田啟二,以及小津電影裡的熟面孔笠智眾,等等。穿林而過的夏日涼風,層林盡染的秋日,銀裝素裹的冬日——蓼科多姿多彩的自然美景為這群日本電影先鋒帶來了靈感。

小津首次踏足雲呼莊的那一天,《蓼科日記》的第一篇記錄誕生。此後數年間,到訪雲呼莊的人都會用鉛筆在上面留下字跡,無一例外。《蓼科日記》總共有18本,記錄了他們在創作電影間隙的各種點子、畫、笑話、日常小事。翻開本子,我們能看到笠智眾,以及在《東京物語》裡出鏡的手風琴演奏家、與小津關係親密的村上茂子的大名。

雲呼莊早已被拆除,但野田的女兒玲子與其丈夫山內久建造的山莊變身為「新雲呼莊 野田高梧紀念蓼科劇本研究所」,成為小津電影的影迷和研究者的聚集地。

2020年夏天,我在蓼科滯留期間,認識了新雲呼莊的代表理事、野田高梧海量資料的管理者山內美智子,並受邀參加了《蓼科日記》複製工作的記者會。經年老化,《蓼科日記》已經無法供人拿在手上翻看了。受益於圖像技術的進步,日記本正在被一頁一頁地精確複製。負責管理野田高梧記錄遺產的山內美智子稱:「我認為這是一項偉業,是讓這些藝術遺產廣為流傳的一小步。」

新雲呼莊的檔案裡涵蓋了野田創作的劇本原本及其他有趣的資料。我在榻榻米房間裡觀看了小津和野田兩人在山莊周邊拍攝的未公開影像。小津在山上打高爾夫球,野田則和家人待在一起。我來到屋外,向著電影裡也出現過的那片樹林,走了走2人午後散步常走的那條路。


存放在新雲呼莊入口處的《蓼科日記》及其他檔案資料

小津散步道

小津曾計畫在無藝莊之外另建一處山莊。他連地都找好了,建材也準備就緒,可這個計畫終未實現。小津罹患癌症,1963年12月12日下午,在自己60歲生日那天離開了人世。小津夢想中的房子雖然沒能建成,但木材沒有白費。據說編劇山內久(野田的女婿,玲子的丈夫)在修建山莊時都用上了。

走在這條被命名為「小津散步道」的散步路線上,我穿過松樹林,經過森林環抱的村莊,跨過寬闊的河流,來到終點處的獨棵櫻花樹下。一棵櫻花樹獨自立于林中山丘之上,周圍是深深的山谷,數千年前繩文文明曾在此繁榮過。據說,小津和野田就是在這個地方想到了《早春》(1956年)這個片名的。


指示牌告訴人們,這便是小津安二郎和野田高梧曾經走過的散步道

孤高而立的「一本櫻」

小津和野田每天午飯後睡午覺,睡醒後沿這條固定的路線散步,一直走到櫻花樹下。有時,野田的妻子靜和女兒玲子、來訪的朋友們也會同行。對於電影導演小津而言,散步在他的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

日常生活縱然單調,四季變遷都印刻在森林裡。夏季是蔥鬱的綠色,秋季是金黃色,冬季是一片銀白。走過簡樸的木橋,河對岸有一條山脊。幾步攀爬上去,犒勞他們的便是那一棵孤高而立的櫻花樹(「一本櫻」)。即使不是櫻花盛開的季節,他們也不在意。時至今日,這棵櫻花樹依舊端莊佇立。

粗大的樹幹根部附近被稱為「十五社」的小神龕前供著許多酒瓶。雖然這裡是供奉神靈的地方,但許是因為小津好酒,來此朝聖的影迷們把酒瓶留了下來。


小津和野田坐在「一本櫻」下(野田高梧紀念蓼科劇本研究所提供)


小津和野田曾經常常坐在那棵櫻花樹下。攝於2023年初秋

治癒身心的溫泉

現存照片和文字記錄顯示,小津和野田時常去這條散步道上的親湯溫泉。《蓼科日記》中也出現了親湯溫泉的名字。

親湯溫泉開湯於數世紀以前,也因戰國武將武田信玄讓戰場上負傷的士兵在這裡泡澡而廣為人知。據說,應小津和野田邀請來到蓼科的眾電影人也曾投宿在親湯溫泉,泡在功效很強的溫泉裡,度過一段治癒身心的時間。

1926年創業的親湯溫泉設有圖書酒廊,藏書多達3萬本。來客也可在此一手握杯,一手翻書,享受寧靜的閱讀時光。


親湯溫泉的外觀


親湯溫泉內部

原生林環抱中的神秘大瀑布

離開小津散步道,沿著河邊的步行道前行,眼前徐徐展開一處由原生林的巨樹和美麗的苔蘚交織的秘境。其盡頭是一個大瀑布。瀑布落差雖小,但滔滔流水堪稱一絕。

大瀑布附近的露營地保留著傳統的古雅氛圍,很受老露營玩家的歡迎。管理人是年過八旬的中尾昭彥夫婦。20多年來,他倆無微不至,把這裡打造得舒適宜人。


位於蓼科高原的蓼科大瀑布

小津熱愛的「Daiya菊」

小津酷愛蓼科當地酒「Daiya菊」,並被這裡的大自然、當地人的溫情所吸引。

2023年9月,我來到釀造「Daiya菊」的戶田酒造。當時,他們正在全線運轉,用發酵米釀製的美酒正躺在酒桶裡等待訪客的到來。酒的美味秘訣在於使用當地原材料,Daiya菊正是用蓼科山的水和當地產稻米釀造而成的。釀造負責人高橋優介稱,為慶祝小津導演120週年誕辰,他們用自家釀酒法生產的紀念版「Daiya菊」也上架銷售了。


小津愛喝的「Daiya菊」的酒窖


小津愛喝的「Daiya菊」。遊相關景點集數字印章活動的參與者都能獲贈一盞小酒杯

獨具特色的電影節

現在,蓼科人也在回報小津對這片土地的愛。茅野站前的商業設施「Bellvia」設有介紹小津和野田往事的展廳,公開展示大型底片相機、舊傢俱、舊照片,當然還有德利酒壺和其他紀念物品。

展廳裡還有當地居民自1998年起為紀念小津而舉辦的電影展的海報。小津導演的電影世界超越了國界,他的作品成為全球電影人研究的對象。長年來,眾多電影導演都公開表示自己深受小津作品的影響,如德國的Wim Wenders、香港的關錦鵬。最近,西班牙導演Celia Rico Clavellino也成為其中之一。

展廳深處陳列著一台舊的徠卡(Leica)相機,那是小津外甥長井秀行捐贈的。長井已年過八旬,孩提時代曾與小津共度了許多時光。雖然他說自己剛拿到相機時總是用不習慣,但2023年蓼科高原電影展的主題海報——小津站在林間的那張照片正是用這台徠卡相機拍攝的。


小津外甥捐贈的照相機,展示於茅野站前商業設施「Bellvia」的展區

我離開蓼科的時候,正是即將入秋之際。蓼科山靜寂地矗立於天地之間,對森林中隱藏了多少秘密並不掛心,對時光的流逝也毫不在意。但是,蓼科當地人肩負起歷史的管理人之責,用心地守護並傳承著小津的故事。

除黑白照片之外,均由Kodera Kei攝影

標題圖片:在紀念小津安二郎蓼科高原電影節上使用的小津安二郎圖片(野田高梧紀念蓼科劇本研究所提供)

(原文西班牙文。譯為英文,再譯為日文、中文)

Carmen Grau Vila [作者簡介]

專注東亞領域的記者,日語翻譯。在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取得歷史學博士學位。早稻田大學地域社會與危機管理研究所外聘研究員。國際資訊網站Equal Times日本特派員。撰寫的關於就業移民未來的報導獲得2019年國際勞工組織(ILO)全球媒體大獎。為西班牙、拉丁美洲眾多媒體以及智庫撰寫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