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他理應讓我們兒子孫女攙扶他，在力不從心的路上

父親老了以後，坐久，起身，往往需要攙扶。若路不平，或稍稍走久，最好也要攙扶。從他不願意拿手杖，只拿黑傘代替來看，他應該也很不願意讓人攙扶。

他少年離家。他軍人出身。他當一家之主慣了。讓人攙扶這件事，意味著，他老了。老到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但，他怎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呢？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電影，《橫山家之味》裡，男主角阿部寬與醫生父親，向來處不好。尤其在原本可以繼承父親志業當醫生的哥哥，因為救人而溺斃後，男主角就認為父親心中一定是希望死的應該是他，而非哥哥。於是，父子關係更糟糕。

但他在回家弔祭哥哥忌日的那天夜裡，老鄰居突然發生意外，他父親在救護車抵達後，拖著老邁身軀在一旁焦急，想要給醫護人員一點建議，卻被年輕醫護嫌這老人家礙手礙腳。

那一瞬間，男主角突然同情起他的父親，也突然感受到他父親的確已經是一個老人了。那瞬間，他似乎也能體諒，父親嚴肅的面容下，有著一顆脆弱的，力不從心的老人靈魂。

那一幕，很感人。淡淡，幽幽的。並不濫情。卻讓父子緊繃的關係，似乎有了打開窗口，窺見藍天的細縫。男主角那一瞬間，想攙扶他的父親。沒有一位老父親，還能像以前那樣的。我父親，也是。

我們的父親，都會老去的。而且，不是在一瞬間。是在，淡淡，悠悠的，歲月裡，逐漸老去的。我唸大學時，父親與母親，曾經扛著一袋新打造的棉被，兩人從老家出門，走一段路，搭火車。

到了台北。轉搭公車，到我唸的大學那站下車。再從側門，進來。沿著一條小路，找到我的宿舍。他們敲門，我們室友抬頭，一對中年夫婦，扛著一袋棉被，帶著一些水果，糕點，笑眯眯的，走進我的宿舍房間。

我應該是有點尷尬的，起身，向室友們介紹。室友們很開心，分食糕點水果，跟我父母親閒聊。換好新的被子後，父親再把舊的棉被裝進袋子，說帶回去洗乾淨，下次再來替換。

我帶他們到校外餐廳吃麵。父親問我，錢夠用嗎？住宿舍還習慣嗎？都是一般父子關係，會問會答的一般問題。然後，便是一陣的沉默，與尷尬。

吃完飯。我說帶他們逛逛校園。父親點頭。我們弎人，在椰林大道上走走。

父親說，校園真大。我說是啊～全台灣最大的校區吧！逛完校區。陪他們去搭公車。父親堅持要扛著棉被袋子，不肯讓給我。說不重不重。他大概是怕我在校園裡，扛著棉被袋子，不好看吧！

公車啟動後，父親母親隔著窗，跟我揮手。我往宿舍走。口袋裡有一疊鈔票。父親說，留著，當零用錢。那時，他多年輕啊！孔武有力。還能，爬上屋頂，登上梯子，修漏水，油漆天花板。

女兒出生後，父親的狀況就不是很好了。我晚婚，晚有女兒。孫女誕生時，他已經近八十了。搖搖顫顫的，到醫院來看孫女。

隔著玻璃窗，我們指著那幾個娃兒中的一個給他看，他笑呵呵的，很幸福的笑著。臨走，塞了一個紅包給我。我推回去。他推回來。說不是給你，是給孫女的。

他推回來的手掌，佈滿老人斑。顫巍巍的，青筋畢露。像一隻爪子。女兒滿月後，他來家裡，抱著孫女，一張老臉，笑出了蓮花。直說，漂亮啊～漂亮啊～

我是很緊張的。他年紀大了。體力不好。抱一個嬰兒，也沒法像中年時扛被子袋那樣，一扛可以扛大半天。但父親，抱著女娃兒，在我們家客廳，來回輕輕走著。

他腦海中在想什麼，我不知道。他只是一直抱著。不時，看看孫女的，閉著眼睛睡覺的臉。父親離開故鄉時，也許以為就那麼些年吧，時局一安定，他出外闖蕩一有些成就，理應是回去的。

又或者，他有一些闖蕩江湖的飄盪的心，但他從來不曾在地圖上，標示過台灣這個亞熱帶島嶼。於是，當他在近八十的人生渡口上，抱著我女兒，他的第三個孫兒輩時，他心中一閃而過的畫面，應該是快速的倒帶吧！

他已經有十二個家族的成員了。他的客家妹妻子，一路陪在他的身旁。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相繼在桃園楊梅這個地方，一一誕生，長大。他的兒女們，娶了妻，嫁了夫，三個小孫兒，紛紛來報到。

他曾經一個人，在移防的路程中，仰望星空，不知前程如何。他卻在人生要八十的渡頭上，身旁圍繞一群唧唧喳喳，回家過年的家人的嘈嘈切切的喧鬧中，不時打起盹來。

但，他的內心，是很安穩的。打盹醒來，我們都在。打盹醒來，小孫子小孫女，圍著他，唧唧喳喳。那還是他，近八十的時候，而今，他都九十四歲多了。他還是會打盹。但醒來，我們都在。

而且，孫子孫女，個頭都超過他了。而且，他很放心。因為，醒來的他，我輕聲告訴他，父親，我們要出去走走嘍。他迷濛的，睜開眼。伸手拿起雨傘。雖然，不免身軀顫抖，但他將會很開心的，站起來，慢慢往外走去。

因為，他的兒子，他中年時，扛著棉被袋子，送到宿舍去的，那個大兒子，會攙扶他。而他的孫女，那個他老年時，隔著嬰兒室玻璃窗，專注盯著的孫女，也會在一旁，攙扶他。

他一個人來到這島嶼，是人生的意外旅程。但，一家子十二個人，喧嘩熱鬧的，過節聚餐慶生，則是他並不意外的人生果實。

他理應享受那樣被兒孫攙扶，再走一大段人生路的權利。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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