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張愛玲100》之十

蔡詩萍/《張愛玲100》之十
蔡詩萍/《張愛玲100》之十

<金鎖記那麼好,難怪怨女委屈了(中)>

《金鎖記》的評價,是空前的。

夏志清甚至說,《金鎖記》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正因為《金鎖記》這麼好,評價與讀者反應,都是一等一。或許,中年後的張愛玲,才起心動念,要把它改寫成長篇,改寫成英文吧!

但我從年輕時讀《怨女》,到後來有空再讀,只覺得不錯看,但很難感覺它是一流作品。尤其,是要拿來跟它的前身,《金鎖記》兩相對照的話。其實,若真要對照,我們也可能會同意,張愛玲實際上,是擅長中短篇,遠勝於長篇的。

《金鎖記》幾乎句句是佳句,段段有驚奇,通篇如詩如歌,因而可泣,可嘆,可歌。然而一旦拉長,佳句固然有,可是鬆散之感,亦不時可見。

《金鎖記》倘若是一杯濃濃郁郁的熱拿鐵,那,刻意要拉長的《怨女》,就像你捨不得喝完那杯熱拿鐵,於是,分成好幾小杯,兌水兌牛奶,終至於,咖啡味也淡了,我們也喝了太多,於是顯得過飽後的慵懶。

從張愛玲與友人往返的書信可知,她寫《怨女》寫得蠻辛苦,蠻痛苦的。

一方面,現實生活壓力很大,要照顧衰老多病的老公賴雅,要想辦法籌錢顧生活顧醫療開銷。另方面呢,英文世界顯然並未欣賞她的「張愛玲傳奇」,她從出版商方面得到的答案,不是很消極,便是根本了無音訊。

如果沒有《金鎖記》對照,《怨女》不會顯得單薄。

《怨女》突出了銀娣未出嫁前的青春熱情,強化了她的兄嫂逼她下嫁殘缺豪門的原委,更讓她的老公現身走到台前,這都是《金鎖記》作為一個中篇小說,削減掉的內容。

但平心而論,削去這些,真的有損於《金鎖記》的藝術性嗎?我認為,沒有。不但沒有,反倒讓讀者自動以想像力,去填補作者意猶未盡的空白。這是藝術的張力,空白的美學。

《怨女》鋪陳這些背景,則不免失之於囉唆。

相對的,《怨女》不知基於什麼理由,刪除了原來七巧與她女兒長安的互動,讓我這 《金鎖記》迷,十分惆悵。要刻畫七巧一生的忿怨,被扭曲成一輩子困坐自我牢籠,必須要有一段非常有戲劇效果的情節,那就是她怎麼對待女兒!

兒子與母親,有戀母、弒父等情結的推陳。女兒與母親,同樣有戀父與弒母的糾結。《金鎖記》看不出弒父,但明顯很弒母!

讀《金鎖記》,我們往往震撼於七巧對女兒非常微妙,又揪心的感情。她誇張處理女兒與學校有關的事務,導致女兒害怕她出現於校園。這點,至今還是許多青少年,青春期常見的與父母親關係緊張的畫面。讀來令人發噱,且會心。

但發展成,女兒寧可放棄學業,待在家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變成老小姐一枚!個性越來越像七巧,則不啻是母女關係上,極為駭人的一幕!

完全可以成為文學史上,一頁驚心動魄的母女纏鬥史!不知為何,到了《怨女》,反倒不見了?!我非常納悶,亦無從理解。是張愛玲認為西方讀者比較能接受母子的戀母糾纏,而無法領會母女的弒母愛憎嗎?

還是,當時張愛玲內外交困,很難再精心雕琢更細膩的情節了呢?(未完,待續)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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