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我不可能完全理解父親的來時路,但我們的確蠻像的,不止外貌,甚至性格

蔡詩萍》我不可能完全理解父親的來時路,但我們的確蠻像的,不止外貌,甚至性格
蔡詩萍》我不可能完全理解父親的來時路,但我們的確蠻像的,不止外貌,甚至性格

父親三十歲,娶了十八歲的母親。兩人都是賭自己的命運。父親如果相信反攻大陸必成,就沒有我母親,沒有我。

母親如果聽進去,嫁給外省兵,沒搞頭。也就沒有我父親,沒有我。我也無從判斷,到底是因為父親而有我,還是因為母親,而有我呢?

很多年後,我讀了台灣現代史的很多資料,包括兩位蔣總統的,才知道,其實他們兩位也早就知道回不去了。但他們不能講。他們只能一再訴求,反攻大陸,必然成功。

我父親那一輩,外省來的兵也好,官也好,一旦真把這兩位蔣總統的話,當真的聽,他們多半不會結婚,或至少很晚才結婚。

我父親,很反骨。他聽不進去。也可能他太喜歡我母親了。所以,把原先聽進去的話,又通通倒了出來!他去跟他長官說,要結婚了。

長官說,要反攻大陸啊~

他說沒衝突啊!

長官說,要送你去官校進修啊~

他說算了。就當個兵吧。妻子懷孕了。長官攔不住。父親從此斷了升官的念頭,安分當一個後勤機構的軍職上班族。領固定薪水,每月領配給。

母親說,日子再苦也是可以撐下去的。

我十幾歲,二十幾歲,甚至,到我過了適婚年齡之後,她為了鼓勵我結婚,還常常這樣說:那時候啊,日子再苦,我都跟你爸講,可以撐下去的。

從我有記憶以後,父親似乎就始終為錢傷腦筋。他沒有娛樂,除了抽煙。他不打麻將。造成我至今也不會打麻將。他穿著樸素。我出來工作後,幫他買西裝,他也是一套穿了十幾年。

他在吃的方面不講究。但做得一手好滷味,好麵食,幾樣拿手的湖北菜,珍珠丸子、牛肉丸子火鍋。但再怎麼省,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出生,薪水總是不夠用的。

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是一直幫忙補貼家用的。小時候,是把加工品,帶回家,一邊照顧我跟弟弟,一邊縫手套,車桌巾花邊,或組裝聖誕節燈泡。

我跟大弟弟上小學後,母親去了工廠上班。三班制,白天班、下午班、大夜班。我很小就會照顧弟弟上下學,晚上洗澡睡覺,也是配合母親出外工作,不得不然的哥哥角色。

父親不是沒有愧疚感的。但怎麼辦呢?一個大兵,安分上班,毫無發財的機會。印象中,父親也是會買愛國獎券的。他帶著我,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在愛國獎券行,買一張。他有時讓我挑。但父子有夢雖美,卻從來沒中過!

影響所及,我長大之後,對買彩券這種事,對中獎這種事,幾乎沒有期待,也懶得去湊熱鬧。

多年後,我看到電視上那個彩券廣告,〈爸爸買給你〉,我竟然眼眶會有點濕濕,我想,每個無法在現實世界裡,滿足孩子一些物質期望的父親,都有過「我若中獎就要買給孩子」的願望吧!

但我從來沒看我父親中獎過!

我父親大早每天出門,搭火車,去上班。公事包裡,一個便當,我母親在前一晚的晚餐中預留的菜餚。

出門前,他會沖一杯「紅牛奶粉」。有時,加進一顆雞蛋。用熱水,先倒一些進杯裡,拿筷子攪拌,再把蛋打進去,再倒更多的熱水進去攪拌,直到大約五百cc的杯子裝滿。

他會站著,分幾次,把牛奶喝完。那是他,白天裡,除了便當外,唯一的伙食了。然後,他把杯子洗乾淨。穿鞋,把公事包帶好,走出門去。

日復一日。每天幾乎同樣的規律。他不太發脾氣。但話也不多。家裡有一座祭祀祖先的牌位與供桌。他常常站在前面,望著牌位發呆。

他若看到我望著他在牌位前時,他會叫我過去,上一柱香,跟我說一些關於湖北老家的事。我記得他反覆說過的一些。但也應該忘了不少他只提過一次的事。

他的內心,一定有很多的糾結起伏與跌宕。但就像父子間永遠的代溝一樣,我不可能完全理解他走過的年少青春路。

我只知道,我們蠻像的,不止外貌舉止,甚至,隱藏於性格脾氣裡的DNA線索,都很像。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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