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我父親曾經流離,但畢竟最終沒有失所

蔡詩萍》我父親曾經流離,但畢竟最終沒有失所
蔡詩萍》我父親曾經流離,但畢竟最終沒有失所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我父親老年以後,我才開始注意到「流離失所」這幾個字,對他,對我們子女的意義。

他常說老家在湖北應山。我們子女卻在出生地上填下:台灣桃園。

從他老家,到台灣桃園,幾千里之遠,若非國共內戰,他投身軍旅,必須跟著部隊一路遷徙,他會從湖北老家,跨越好幾個內陸省份,橫渡台灣海峽,來到台灣嗎?

他是「流離」了,從故鄉流離出來,但他不算「失所」吧,他在桃園楊梅,埔心這個小城,填寫住址楊梅埔心至少超過了六十幾年,遠占他人生的三分之二以上,「老家」若故鄉,是指他出生成長之地,那事實上,他三十以後的,娶妻生子,落籍台灣的歲月,含括了他大半輩子,這「新家」早就取代了「老家」,他隻身來台,開枝散葉,家族十二人,可以坐滿一張大桌,更不要說,他還有我母親那邊,上百位客家姻親的成員,過年過節,熱鬧滾滾,他也常常笑出真誠的歡顏,他的「家」早就在這座熱帶島嶼的北台灣了!

晚年的他,還能算「流離失所」的一代嗎?

我望著他,不時這麼想。我認識英文diaspora 這個字並不算晚。很多小說,很多戲劇,很多討論時代遷移的論著,多少會提到這個字。

但為何單獨的個人會「流離」出他的故鄉?

個人的選擇「流離」,與集體的,大時代催逼下的「流離」,是有著怎樣的差異呢?

個人的選擇「流離出走」,到了他生命的後期,也許他只是懊惱,後悔,自己昔日出走的衝動,無知。

然而「集體的」「大時代」的催逼,壓迫,導致的流離出走,是不是連懊惱,後悔,都無從說起呢?

他根本不想流離,不想失散啊!

我體會到這種流離的差異,其實也跟我留意到父親與他同袍之間,中年以後,晚年階段的心路歷程是有關的。

我父親在中年時期,在與我們孩子交談時,或多或少,要感傷到他的被迫離開故鄉。就跟他的同袍,在一起時的感嘆內容很相近。

不過,晚年以後,他的同袍一個個離世,他去參加葬禮,都是我們一大家子陪著,我有觀察到,他對那些隻身在台,最終僅有少數老同袍送最後一程的老友,總會淡淡地,幽幽地,輕嘆著:「啊,他就一個人在台灣啊!」

言談間,似乎對比自己如今兒女的環繞,老妻的相伴,相對有著那麼些幸福感。

然後,在堅持送完老同袍最後一段路之後,我們攙扶他,他會輕輕的說:我們回家吧!

回家!?我們當然都知道,是回我們住了幾十年的老家,楊梅埔心的家。

不然,還會是哪裡呢?

他的單身終老的同袍,隻身來台,隻身退伍,隻身過活,隻身離世,那才叫流離,才叫失所吧!

我猜想,在我小時候,我父親應該還是很掙扎於他在想念故鄉與紮根客鄉之間的徘徊吧!

生命,是記憶與現實的拔河。一年年過去了。

二十幾歲的我父親,應該想回家的念頭,勝過留在台灣。

三十多歲的他,娶了我母親,可能還有些雜念,要帶我母親回大陸。

四十多歲的我父親,接連生下我們三兄弟,有了一棟窄小仄逼的眷舍,但他是家長,要照養全家大小,他的家,他自己的家,在這裡了。

五十多歲,六十多歲的他,最常跟我講的,他的期待,是要在眷村之外,買一棟全家可以住,每個小孩都要有自己房間的新家。他不再講什麼大陸的老家了,他自己在台灣的家,就已經講了三十多年,四十多年了。

這是他四十多歲時,便常常提到的期待,幾乎是夢想了,而我們幾個孩子,幫他在六十幾歲以後,完成了這個夢。

我們在老家所在的故鄉,買了一棟新房子。

我父親在他落腳的台灣,有了一棟他期盼許久的,每個孩子都有一個房間的新房子,他說你們未來娶妻嫁人「回到家裡」都有自己的房間了!

我父親的「回到家裡」,這「家裡」有誰呢?

有他的老伴,有他的長子,次子,么兒,還有寵愛的女兒,還曾經有一條陪他散步多年的狗狗「小白」,小白終老後,是我父親在經常散步的山坡上挖了一個坑埋葬的。

這個「家裡」還包括了,附近的老鄰居,市場裡吆喝他買這買那的老攤販,接手老攤販的二代兒子女兒或女婿媳婦。

這是他在早年流離時,不可能想像得到的後續人生。

如果,他堅持要等反攻大陸,如果,他堅持要回去那個他的昔日故鄉,如果,他沒有遇見我母親,遇見我母親後又猶豫是否該結婚,該生子,該落籍台灣,那這一連串的「如果」,都將決定了,「沒有現在」「沒有此刻」。

我望著我父親的一生,不免也會很好萊塢式的想像著:若,他當年真的在上海逃離部隊了,若他當年,真的相信會反攻大陸,若他在金門八二三炮戰不小心陣亡了,若他逃避了做父親的責任,若他反覆沈溺於流離的悲傷,故鄉追憶的不可逆轉,又或者,他在老兵返鄉的潮流中選擇回去了,那,我們會怎樣看待「我父親」呢?

我爸媽老了以後,我很愛看他們鬥嘴。我母親抱怨連連。我父親嘟著一張嘴生悶氣。

但,我母親繼續為我父親準備唯有她做的飯菜我父親才肯吃的三餐。

我父親嘟囔著老媽太囉嗦,但每回他張望著我母親不在時便心慌的眼神四處梭巡。

我們牽著他的老邁的身軀,離開聚會的餐館,出遊的地點時,略顯疲憊的他,也常常交代我們:我們回家吧!

回哪裡呢?當然是他,住了六十多年,從一家三口,繁衍成家族十二人的楊梅埔心的家啊!

我父親曾經流離,但畢竟最終沒有失所。

他的家,就是我們子女一輩子認定的家,我們的故鄉,我們的家。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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