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父親始終沒回去他的老家。不是近鄉情怯,是家已經在這裡了!

蔡詩萍》父親始終沒回去他的老家。不是近鄉情怯,是家已經在這裡了!
蔡詩萍》父親始終沒回去他的老家。不是近鄉情怯,是家已經在這裡了!

父親這一輩子,最糾結的,莫過於他離開大陸後,就與親人再也未曾相見了。

兩岸初開放,他的老家就試著跟他聯絡。通了信,甚至,還通過橫跨海峽,橫跨陸地的越洋電話。那種感覺,對我很奇特。我聽著電話那頭,鄉音很重,很誠懇,但距離很遠。我應該叫他叔叔。

電話裡,父親與他聊了蠻久的。但他始終不願回去。祖父母都不在了。這是原因。但他還是寄了錢,請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代為整理墓地,為他盡一份孝思。

他始終不願回去。我們勸了他多次。也願意抽空陪他回去看看。他六十幾歲時不去。他七十幾歲時不去。到了他八十多歲後,我們也不敢讓他回去了。

他內心深處,一定有什麼心思,但他不說,我們也沒法找到小徑的鑰匙,打開那道沾滿風霜刻痕,緊緊闔上的心門。是滿庭雜草叢生,回去的小徑已經荒煙蔓蕪了嗎?是撥開亂草,不忍看見昔日的屐痕猶在,而自己已經老邁了嗎?

我父親的心,有著歲月一道道的刻痕。刻痕在他心底,湖面上,我們只看到他沉默,寡言,彷彿心事很多。微笑的時候,多半是因為我們在他身旁。或,我們這些孩子,讓他開心的時候。

我有時會這樣認為:也許,他早認定他的家,僅有的家,在這裡了吧!

他娶了我母親,生了我。

度過八二三砲戰,回到台灣,又輾轉隨工作調動去了幾個地方。生了我大弟弟,最終不想再這麼移動了。於是,申請眷舍,落腳在當時剛剛蓋好的,位於楊梅埔心的眷村。

住進去沒多久,我家老三,出生了。老三早產。差點沒命。我們是在母親消失好幾天之後,才看到父親母親,神情疲憊的抱回一個乾癟的小娃兒。小到不可思議!

原來早產兒長這樣啊~家裡突然多了一個娃,還是早產兒,捲在小棉被裡,成天在睡覺,醒了便沒日沒夜的哭。母親非常困頓。也跟著哭。

我後來,自己結婚,有了女兒,跟著了解女人懷孕生下北鼻後,都有一陣子的產後憂鬱症,才回想到,母親那時應該就是產後憂鬱症吧。怎不憂鬱呢?

家裡有兩個五歲,三歲的男孩,已經夠她累了,如今,再多添一個早產男嬰,整天哭,叫,鬧。父親還是要上班,家裡就一個孱弱的母親,帶三個小孩,她怎麼不憂鬱?!

而且,她生完三個小孩時,她才二十四歲啊~還是個年輕女子,卻已經扛起照顧三個兒子的重擔了。她怎麼不憂鬱呢!

時間,是溫柔的,任何疲累,傷痛,在時間的撫慰下,最後都磨平了瘡疤。我母親後來,屢屢拿她能吃苦,來勸我不要怕婚姻,不要怕生小孩。但我偏偏就記得她,年紀輕輕,管教三個男孩的辛苦。

我們一家五口,擠在十幾坪的眷舍裡。家太小,又生了老三。老三跟母親睡。父親一個人睡小房間。

我跟大弟弟共用一張竹床。晚上鋪在客廳兼飯廳兼房間的地板上,兩兄弟嘰嘰喳喳聊不完也吵不盡,常常被父親狠斥一頓後,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睡去。我不時會在夏夜熱得難受的午夜醒來,發現父親竟坐在我們竹床旁的椅子上抽煙。

那時還沒二手菸概念,父親嘴裡的菸頭,於暗夜中,一會明,一會暗,偶爾,會聽到一聲嘆息。我都悄悄的,不吭聲的,躺著。有時,過不了一會,睡著了。有時呢,慘了,怎樣也睡不著。

父親注意到我醒了,會溫柔的對我說「怎麼了?有蚊子嗎?」我說沒。他噢一聲。沒說話。

我們父子,就那樣,在暗夜裡,沉默的,我躺著,他坐著,直到我終於睏倦攤平。直到他起身去睡覺。他理應睡不著的。三個孩子相繼出生。一張嘴,就是吃,就是用,都是錢錢錢。

他的薪水,連省吃儉用,都很捉襟見肘了,何況,還有我家老三,早產兒的額外開銷。我們在原先那棟十幾坪的眷舍裡,住了很久。母親在老三也唸幼稚園之後,去工廠上班。

再隔幾年,她又生了個妹妹。這是她一心嚮往的女兒夢。一家六口人了,我跟兩個弟弟也大到沒法一直打地鋪。

父親湊了點錢,趁隔壁鄰居搬走,頂下房子,我們才像憋了很久的氣的胸腔,突然可以大大喘息一樣,在稍稍寬闊的房子裡,隔出一個房間,放兩張上下舖,三兄弟,加一個么妹,有時會過來跟哥哥們,擠一個房間。

父親那時看我們四兄妹,在兩張上下鋪裡,嘻嘻哈哈,他也會站在門口,微笑的站著。我聽他對我母親說,以後,我們若有錢,再把房子整修一下,讓每個小孩都有自己的房間吧!

他原先不會想到,來台灣,一待會待了整個人生。但他遇見母親。他對我外公外婆承諾,會照顧她。然後他有了四個小孩。日子很苦。但他沒有鬆懈父親的責任。

他讓我們住的房子,從一間破舊眷舍,慢慢擴張為兩間打通。我唸大學的時候,我們四兄妹各有一小間自己的空間了。但弔詭得很,那時,也是我跟大弟弟,去外地住宿唸書的時候了。

我父親,望著我們兄弟不在的空房,或許覺得寂寞。但,他應該也很驕傲,他胼手胝足,與我母親,建立了自己的家。

在他越來越熟悉的,這座亞熱帶島嶼上。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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