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亂彈聊齋」人鬼狐妖之三十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亂彈聊齋」人鬼狐妖之三十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亂彈聊齋」人鬼狐妖之三十

<這世界多弔詭,我們靠失意的靈魂,才得以窺探人間想像的國度!---謝謝蒲松齡,謝謝聊齋>

亂入《聊齋》,竟也要進入尾聲了!像我們人生中,尚未決定要安定下來之前,所經歷的那些戀愛一樣,某個時刻一到,你突然明白這段感情要結束了.......對,就是這樣的心情。我突然萬般流連起,讀《聊齋》,解《聊齋》的這段日子了。我甚至,越發同情,蒲松齡在暮色中,回家。在夜色中,潤筆。在杳冥中,與鬼狐對話的心境。那是多麼孤寂,蒼茫,又對人世流露出無比眷戀的心情啊!跟《紅樓夢》、《金瓶梅》很完整的講完一個長篇故事不同,《聊齋》蒐羅了近五百篇長短不一的小故事,放置於人鬼狐妖交錯的座標內,使之產生了命運際遇各不相同,卻不斷擦出火花的大小迴旋曲。

《紅樓夢》,如果是曹雪芹往事不堪回首後,以嘔心瀝血的方式,重構那段曾經矗立而今傾頹的鎏金歲月。那《金瓶梅》,則是蘭陵笑笑生,經由匿名的掩飾,突出了性與金錢,如何隨著商業意識的抬頭,摧枯拉朽的嘲諷了晚明的虛矯,以及,人的欲望難以阻擋的猖獗。而,蒲松齡呢?他沒有曹雪芹輝煌家世可以緬懷,他沒有蘭陵笑笑生欲望城池的沉淪,他只是一個渴望功名卻不成,必須為人賓幕,教書糊口,但心中仍多少不甘此生就此平淡的讀書人。他自己沒什麼好誇耀的家世,沒什麼好炫耀的功名,沒什麼好自嗨的性經驗,最終只能寄情於虛幻的國度,一個存在於鄉野奇譚,超乎世人經驗所能理解的異想世界!

但他的理解,仍不能超脫於「人的世界」!仍須寄情於「人間至情」!因而,他的鬼狐妖,往往是人的理想境界的投射,是現實人性之冷酷異境的翻轉。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實在是不得已啊!我總想像著,他忙碌了一整天,抬頭望向天際時,內心是怎樣的一種喟嘆,怎樣一種無奈呢?可他,卻以極為堅毅的意志,一筆一字的,寫出近五百篇,動人的神鬼狐妖傳奇,為華人世界,留下了「我們也有」的精靈地圖。我讀《聊齋》,總難以避免的想問:松齡哥哥,如果你功名得意,官場長虹,你,會寫出《聊齋誌異》嗎?從邏輯上看,這問題完全沒有意義。因為,答案已經在問題裡了。正是科舉失意的蒲松齡,才寫出《聊齋》的啊!但在人間紅塵,這樣的問題,卻往往是超乎邏輯的。否則,不會有那麼多暢銷書,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告訴年輕世代,可以從以前成功者的案例上,得到怎樣的啟發!但卻往往忽略了,「啊,他們明明就不是你啊!」而你,「也應該就不會是他們啊!」

我越來越明白,這個道理。曹雪芹不會是蘭陵笑笑生!蘭陵笑笑生不會是蒲松齡!蒲松齡也不會是曹雪芹,不會是蘭陵笑笑生!曹雪芹是讀過《金瓶梅》的,但他避開了性的宣揚,堅持了情的可貴。蒲松齡是否讀過《金瓶梅》、《紅樓夢》,我不得而知,不過,他採取了誌異、傳奇的傳統手法,不走曹雪芹善用的白話文體,而回歸寫實文言的手法,紀錄下一篇又一篇動人的故事,無疑替他,在蘭陵笑笑生、在曹雪芹的成熟章回體小說之路上,另闢出一條蹊徑。

如果說,人生要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道路上,硬拚出「最好」,是非常痛苦的事!那,你依據自己的特長,做到「唯一」,就應該更具有啟發性了吧!我解讀《聊齋誌異》,是在《紅樓夢》、《金瓶梅》之後,於是尤其能體會,蒲松齡做為「唯一」的成就。《紅樓夢》的「偉大」,是當之無愧的。它把敘述拉回到人間,在人的起居生活中,追問了情為何物?人忙何事?種種形而上與形而下的意義。《金瓶梅》的「了不起」,是十足充滿勇氣的。它大剌剌把食色性也的天性與本能,放大到小說的主題上,並藉以諷刺攻擊,科舉教條的醜陋,官場人際的庸俗,並宣揚性的本能享樂。在形而下的感官世界,存活是唯一。《聊齋誌異》的「唯一」,是蒲松齡翻轉自我,以「第二曲線」重新出發的成功案例。

相較來看,蒲松齡是很矛盾的。曹雪芹寫《紅樓夢》時,他已退無可退。不寫,他就是一個每天緬懷往昔的可憐蟲,但寫了,他就讓世人見證了他所說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的的確確都是栩栩如生。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根本是一個「無臉人」,他無需擔心他人的評價,因為沒人知道「他是誰?」!匿名書寫者,永遠是自由的。但,蒲松齡不同。他對功名有期望。他在科舉上,亦曾經年少得意!但,他大半生偏偏是屢試不中!他並非無才無識,但偏偏懷才不遇。而那些,春風得意馬蹄疾的人,在他看來,迂腐者有之,貪婪者有之,名實不符者有之!但他能怎樣?他只是一個科場不得意,為他人做幕僚的小卒子,而已!像他那樣的讀書人,成千上萬。他不是唯一,他是一堆科場失意人裡的nobody!

但,真是還好啊還好!還好,他默默的,耐住寂寞,蒐羅鬼狐妖的誌怪傳說,以他動人心弦的筆法重新翻寫,再把人,尤其是落魄的書生,放進去,在原本平面化,二分法的人間成敗裡,注入了鬼狐妖的變數,因而讓簡單的成敗得失,霎時,立體化、結晶化;而,人世間,往往因為科場成敗,事業成敗,財富有無,就斷定一個人存在價值的判準,也因為鬼狐妖的良善的介入,而有了極大的改變。他真的,嗯,相信那些狐妖鬼怪的存在嗎?若以現今21世紀,仍有那麼多人相信來看,我們很難說他不信。可是,若以他在近五百篇的故事裡,對照了那麼多人世的不合理,為官者的殘酷不仁,體制的荒謬無情,以及,沽名釣譽者的醜陋面貌來看,我寧可推論:他是寧可相信世間有神有鬼有妖有狐的!只是,他相信得並不快樂!因為,他是在對照人世的可憎可鄙之後,才採取「寧可信其有」的態度。

蒲松齡自己為《聊齋誌異》寫了序,序文中,這段文字很悲涼:「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託如此,亦足悲矣!」講得直白些,他四處收集材料,試圖完成更多關於幽冥世界的記載。但寫來寫去,不過是完成了充滿孤獨忿怒的書寫。在聊齋之前,最有名的鬼怪之書,是晉代的《搜神記》、南朝的《幽冥錄》,然而這些書的作者,幾乎都沒有像蒲松齡這般,是現實生活不得志,轉而以神鬼妖狐為寄託。也沒有像蒲松齡那樣,把人鬼狐妖的真情流露,轉托為對現實的批判!

但,最終,他很明白,終究是改變不了自己所處的時代,自己所遭遇之命運的!因而,把人生寄託到這樣的領域,也真真是一種悲哀啊!他的好友王士禎,為他的《聊齋誌異》寫下必然流傳千古的評語:「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言簡意賅,點出了蒲松齡落魄江湖,失望人間後,「寧可信其有」的無奈。而蒲松齡自己是怎麼回應呢?他說:「誌異書成共笑之,布袍蕭索鬢如絲;十年頗得黃州意,冷雨寒燈夜話時。」像《聊齋》這樣的書,難登大雅,大家看看,笑笑即可。而作者卻為此蒼涼蕭條,鬢髮斑白。十年書寫下來,跟昔日蘇東坡被貶到黃州,寫下<寒食帖>的心境很相近啊,那也是淒風苦雨,孤燈一盞,自己跟自己對話的淒涼啊!

難怪,書成之後,基於種種原因,在他生前並未出版。直到過世後五十年。其實,他的好友王士禎是要出資購買手稿的,但他不肯。也許悲憤的他,是很氣他所置身的時代吧!既然讓我不得志,我幹嘛要跟你們聲氣相投,說我們這個時代如何如何呢!就讓未來的世代,去認識我這個不得志的文人吧!他之所以相信人鬼狐妖交錯的火花,無疑,還是對人世的無奈。但,這世間的弔詭則在,無能的皇帝李後主,寫出動人的詞句;失意的蘇東坡,留下曠達的詩人胸懷;科場不得意的蒲松齡,譜出了人鬼狐妖的新世界!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謝謝蒲松齡,謝謝《聊齋》。我們望向天際,在無盡星空下,那些動人的故事,豐富了我們平凡且重複的人生想像!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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