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緯創點名的剪紙大師，楊士毅一個轉念翻轉對父母的恨

陳承璋

那是四年前的鼠年元宵節，楊士毅在台北燈節裡，正向熱鬧的人群導覽自己的作品「你的初心是最美的光」。

楊士毅是台灣知名剪紙藝術家，他的作品是一隻高約三．五公尺的巨型剪紙燈籠老鼠，鼠腹圓滾，上頭以剪紙的概念，寫滿充滿力量的話：「愛你的人一直都在」、「你是一切繁花盛開的原因」、「一起流淚，一起站起來」。

鼠腹內光芒萬丈，暖光滲透文字，映照在群眾的臉上，彷彿受盡祝福。

周圍人聲鼎沸，都是元宵節歡樂的蒸騰氣息，此時，楊士毅的電話出現十幾通未接來電，都是爸爸打來的。

「我在介紹『你的初心是最美的光』，結果我爸卻跟我說，他要自殺……。」楊士毅緩緩道出這段過往。

門檻不高的傳統剪紙藝術，他卻吸引蘋果上門，二○一七年，蘋果台灣旗艦店開幕，找他以剪紙創作達七十五公尺的巨型作品，紅通通以大樹為主題的剪紙，包覆整個牆面，讓整間店喜氣洋洋。

蘋果執行長庫克（Tim Cook）當時更以作品名稱「有閒來坐」在社群貼文，宣布台灣旗艦店的開幕。

他的作品，常常暴紅成為地標，如台南安平「大魚的祝福」、鹽田「生命之樹」等，後者開放僅兩個月，吸引超過十七萬人打卡拍照，否則，原本一望無際的鹽田，很少有人會特地去觀光。

然而，楊士毅原本是位導演、攝影師，接近中年，才半路出家，一步步成為剪紙藝術家，這個成績，他如何做到？

「因為他的創作能很直接給人力量與溫暖，我們緯創汐止總部門口，就放著一幅他的作品，我有時加班，看到那幅畫，甚至會微笑，」緯創人文基金會資深專案經理蔡燕華觀察。

溫暖、幸福，是他的創作能紅的原因。

然而，要成為一個能照亮他人的創作者，這代表，他得走過許多黑暗。「因為我苦過，我才會懂得大家在痛苦什麼，怎麼去鼓勵別人，」楊士毅說。

他的作品，是在苦中，煉出溫度。

元宵節那日，父親說要自殺，其實是打算情勒，再不給更多錢讓他去賭博，就要去死。

從小，楊士毅家裡窮，只能寄宿在親戚開的理髮廳，父親好賭，輸光所有錢，甚至去借高利貸，把經濟困境再往谷底推，「我三十一歲時，開始幫家裡還債，平均每月要還十萬元，」今年他四十三歲，算一算，剪紙竟助他還了超過千萬債務。

兒子已經因自己債務纏身，怎麼還敢開口要更多的錢？

這樣的爸爸，很難不怨恨一輩子。楊士毅卻是趕回家，蹲在父親的身邊，跟他說：「爸爸，我是愛你的，你毋去自殺可好（台語）？家裡的責任我都擔起來了，你也知道我是愛你的……。」

我們問，「愛你」這兩個字，怎麼還說得出口？

「因為我不想當一個虛假的人，我在外面傳遞幸福，結果回到家裡，卻是在仇恨家人，」他開始表白。

他不說恨，卻說愛，他的一生，都在學習怎麼把怨恨化成祝福，心口合一。他的作品，才有辦法做到感動人心。

這一切，太難。「以前，恨我爸也恨我媽，高中畢業就想逃離家裡，大學後，我幾乎很少回家，因為根本不想看到他們，」楊士毅說。

他的童年，不只是在父親賭博欠債的陰影裡度過。因為借宿親戚家，只要做錯一點事，任何人都可以痛打他一頓，「看你不順眼，棍子就下來了，所以我小時候很沒自信，總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很多餘？」

因為借宿的關係，當親戚打他時，媽媽也只能旁觀，他時常怨恨，為什麼在最需要母愛的童年，卻無法得到媽媽的關愛？如果，媽媽能適時跳出來為他辯護，他也許就不會成為一個自卑的人。

「我以前是沒自信到，我看到人就想躲，上課時都坐在角落，沒人想跟我當朋友，自卑到大家都覺得我很怪……。」楊士毅說。

然而，他心念一轉，又開始說：「我就把這些困苦，當成健身房，我就越強壯；這些事情，我都能扛得起，我連我自己都佩服。」

如何轉念？

兩個場景，讓他對自己的遭遇，大徹大悟。

楊士毅曾因報名雲門舞集的「流浪者計畫」，到西藏與陝西旅行。他在拉薩大昭寺前，看著身邊的藏人，全身髒汙，眼神卻在湛藍的天空下，跳躍光彩，神情喜悅且滿足。

原來，這些藏人，一生都要磕長頭，徒步跪拜到拉薩聖地一次，最遠，得連續徒步磕頭長達千里，花上數年才能走到大昭寺前。

土地貧瘠、氣候嚴峻，藏人只有自己，也沒人給他們掌聲，卻堅定完成此生所願。

而楊士毅會學習剪紙，是因為他在陝西看見當地什麼資源都沒有的大娘，甚至有婦女遭家暴一輩子，為了家庭經濟，得靠剪紙為生，在險惡的環境下，卻還是能剪出一張張帶給人幸福的作品。

「那我憑什麼怨恨？」

上天給他考驗，但並非沒給他克服困難的能力。

他雖然受傷，卻也注定了優異的才華。就學時期，他以小時候受虐、想出逃的渴望為題材，拍出來的照片，不是在廢墟，就是在陰暗的角落，裡頭有小孩帶著憂鬱的眼神，望向一道道窗戶。

創傷，成了楊士毅作品敘事的獨特，助他贏得一次次攝影大獎。從大學到研究所畢業，他一共拿了一百多個獎，拿到的獎金，總計超過新台幣四百萬元，更在二十七歲那年，以《爸爸的手指頭》入圍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獎。

當時，他金馬獎沒得獎，陷入全盤否定自己的憂鬱，但看見藏人的虔誠，他發現，自卑心讓他變得太貪婪，太想得到別人的喜歡，忘了自己其實已經擁有很多，年紀輕輕，就已得到金馬獎的肯定。

在大昭寺前，他突然痛哭，他很少哭，因為小時候只要哭，就會被打得更慘，所以他習慣忍住悲傷。

「面對失去，如果絕望，就真的永遠失去；如果獲得，不懂得感恩，也不會真正擁有，」他悟出這個道理。

淚水彷彿洗去童年塵埃，眼前清楚，他決定感恩發生在身上的一切。

越是感恩，他擁有的越多。

也因此，即便以前得了很多獎，他堅定捨棄，因為那些獲獎作品，都是對童年的控訴，更無法讓他變得自信，反而陷入競爭得失的痛苦循環。

楊士毅想像陝西大娘與藏人一樣，無論有多少磨難，仍然傳遞祝福與感恩，即便沒有掌聲，也能歡喜創作，所以他曾長達七年都忍住不報獎。

由於剪紙是他能表達感恩祝福最簡單的方式，他開始以一張張母親、大樹、微笑的人群、動物為概念創作的剪紙，貼在臉書上與人分享，蘋果竟找上他，「我當時很不知名，我也問蘋果為何找我？他們回答，因為蘋果想找有讓社會變美好，相同理念的藝術家，而不是知名人士，」楊士毅回憶。

原來，作品真的不用這麼憂鬱，傳遞感恩、祝福，也能帶來機會。

於是，剪紙所占的收入越來越多，四十歲那年，他決定專心剪紙，不再接影片案子，成為他中年後的新轉折。

有趣的是，一個感恩的轉念，竟讓過去打擊他的，都成繁花。

楊士毅回想，小時候親戚總是沒耐心聽他說話，所以讓他練就，怎麼把一個概念，在幾秒鐘之內就能說清楚，迎合別人需求，抓住目光。

沒朋友，他就每天寫日記；碰到難過的事情，就跟自己對話，安慰自己，常一寫就是八、九個小時起跳，十幾年來，累積六十幾本厚厚的日記，寫著寫著，就會出現安慰的金句。

他把金句用在剪紙與文案上，讓這一門簡單的藝術，產生療癒人心的獨特力量，這不就是從前的孤獨，帶來的祝福嗎？

「他說話常常有很多金句，很快你會被他吸引，很有個人特色，」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就是看上這個特點，七度登門找楊士毅，說服他出版《沒有門檻的幸福》一書。

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吸引蘋果、緯創、蔡司、嬌生等大客戶邀請他創作，「因為他講話反應很快，能說中我們想要的，作品一眼就知道他想表達的內涵，」蔡燕華說。

他曾不被重視，所以他不過度看重自己，反而更擅長迎合市場，使他有能力扛起家中債務。於是，他也開始練習，學著不恨父母。

「我爸雖然好賭，可是他也對我很好，以前我難得回家，有次雨下得很大，他還是穿雨衣，出門買東西給我吃，我記得，那一天他買魷魚羹麵，他坐在旁邊，一直等我把麵吃完，只是期待我說一句，好吃……」楊士毅說。

他更早與媽媽和解，幼時寄人籬下，媽媽也有許多無法說出口的委屈，並非不愛他。恨一個人很簡單，可是恨，只會帶來痛苦，他決定看好的一面，用感恩讓自己獲得解脫。

只要他能感恩的越多，承擔的壓力越多，他的人生，其實更趨近精彩。

「就像蘋果的案子，長達七十五公尺的剪紙創作，沒有剪紙藝術家會敢接，因為我必須請六十個工讀生幫我割出圖形，不能有錯，沒有達成就是幾百萬的違約賠償。這都是負債把我逼出來的！」楊士毅說。

沒有退路卻逼出一條路，他成為第一位能做出大型剪紙藝術的台灣人，後續一件件大型剪紙概念作品，也形成他在市場上的門檻。

他要渡過的挫折實在太多，每克服一次障礙，作品傳遞的祝福與力量，就越大。

如同作品「生命之樹」，他在一望無際，如大海閃著波光的鹽田，豎立起兩片白色扇形巨型剪紙，上頭枝葉繁盛，中間是一條筆直無盡的路，彷彿是在海中，闢出一條路來。

他想要告訴所有人，只要毅力堅定，海水，也會為你讓路！

他的一生太常失去，然而，就像剪紙藝術一樣，原本空無一物的一張紙，捨棄、拿掉的塊面越多，圖像就會在眼前越是完整。

「剪紙就是一連串因為捨去而獲得的過程，生命也是，」楊士毅說。別害怕失去，也別害怕中年後的改變會因此失去什麼，勇敢踏出去，你將獲得全新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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