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鯊/夏俊山
夏俊山
我是在裏下河水鄉長大的,讀小學時,一放暑假,我就常常泡在小河裏。那時的河水很清澈,我會仰面躺在水上,眯著眼睛看藍天下白雲緩緩地浮動。我還會像一條活潑的魚,在水裏潛泳,在水草中亂摸,看是不是有魚兒藏在裏面,捉幾條解解饞。
有一次,我還真摸到一條樣子挺凶的魚。這魚有三寸多長,大頭闊嘴,全身黑褐色,體側有黑斑,腹部白色帶淡黃。大人告訴我,這叫虎頭鯊,別看牠黑不溜秋的,肉可是雪白細嫩,好吃得很。我一下子楞住了。在我的心目中,鯊魚是海洋中的霸王,牠不僅兇猛無比,追殺其他魚,有的還吃人,而我,竟然活捉了一條虎頭鯊!
這魚會遊進大海,長成吃人的大鯊魚嗎?看牠的樣子,如果長到幾千斤重,那是多麼可怕啊。幸虧牠才一點點大,就被我捉住了。像一位立下奇功的英雄,我得意地笑了,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結果,引來了一片笑聲。
後來,我才明白,自己誤解了虎頭鯊,把牠和海洋裏的鯊魚搞混了。酒糟鼻未必吃酒,徒有空名罷了。虎頭鯊是裏下河水鄉常見的淡水魚,最大的也就幾兩重,牠們喜歡躲在斷磚碎瓦或石頭的空隙間,靜靜地等待獵物,看見有蟲子在石縫外頭晃動,沖出來就是一口,然後又躲回原處,悄悄地享用。牠們實在是一種弱小而可憐的魚,我竟然把牠們想像得那麼強大,難怪要招來笑聲。
虎頭鯊還是一種十分愚蠢的魚,捕捉牠可以用一種很特別的方法。時間選擇清明前後,這時,菜花綻金,垂柳婀娜,蝌蚪戲水,麥苗孕穗,一派美好的春光。虎頭鯊們開始四處遊動,尋找產卵之處。在大人的指點下,我找來一只蒲鞋(草鞋也行),兩片弧形的小瓦,將兩片瓦按括弧狀合攏,一頭插入蒲鞋,用草繩綁紮好,然後系上一根繩子,沉入小河向陽的淺水灘,等虎頭鯊遊進去產卵。第二天,吃過早飯,我來到了水邊,抓住繩子,慢慢地把蒲鞋朝岸上拉,拉上岸一看,哈哈,一對胖乎乎的虎頭鯊正懶洋洋地睡在裏面哩。
鄉下捕魚的方法很多,用這種原始簡單的方法,能捕到的,恐怕只有傻乎乎的虎頭鯊。多備幾只蒲鞋,多找些瓦片,中午,你就可以吃上紅燒虎頭鯊,虎頭鯊燉雞蛋等鄉間風味菜。
出生於高郵的作家汪曾祺,在北京生活多年仍然難忘家鄉的美味。他在《故鄉的食物》中寫道:“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麼魚?我嚮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願。後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讀罷汪老的文章,我如逢高人指點:我少年時活捉的虎頭鯊,原來是蘇州人、上海人愛吃的名魚,叫塘鱧魚。我明白了:塘鱧魚學名沙鱧,因其總是匍匐水底,也叫土步魚,其肉細嫩鮮美,有補脾益氣、強筋骨、治水氣等功效。牠可紅燒、清蒸、煮湯、制羹。可製成“蓴菜氽塘鱧”,“春筍塘鱧”,“糟溜塘鱧”、“椒鹽塘鱧”、“象牙塘鱧”、“火腿鮮筍煨塘鱧“等名菜。春天油菜花開時,塘鱧魚雄魚體表光滑、雌魚卵塊滿腹,魚肥肉嫩、肉白如銀,人們稱其“菜花塘鱧魚”。為水鄉獨特的美味佳餚。汪曾祺曾寫詩贊道:“虎頭鯊味固自佳,嫩比河豚鮮比蝦。最是清湯烹活火,胡椒滴醋紫薑芽。酒足飯飽真口福,只在尋常百姓家。”
家鄉的虎頭鯊供人品嘗,由此,我忽然憶起少年時的聯想,少年時的聯想就一定可笑嗎?虎頭鯊肯定不會遊進大海,長成食人的鯊魚。但是,從生物是進化的,鳥類有“始祖鳥”,魚類說不定也有共同的祖先“始祖魚”呢。後來,由於選擇的活法不同,牠們開始了分化。選擇了海洋的魚,其中有一種,身體偏偏又有了缺陷——沒有了魚鰾。為了不至於沉入水底,沒有了魚鰾的魚只得不停地遊動,而且,每天要面對驚濤駭浪。牠堅持下來了,在堅持中,牠的身體越來越強健,身手越來越敏捷,牙齒越來越鋒利,成了魚類中的強者——鯊魚。選擇了小河與池塘的魚,日子風平浪靜。其中有一種魚特別懶,整天伏在水底,一旦找到洞穴石縫就鑽進去睡覺,時間一久,牠變得又小又蠢,儘管牠的名字很兇惡——虎頭鯊。
與魚相比,人類擁有諸多的幸福和方便,先進的科學技術足以使人過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安逸生活。然而,人的體魄呢?人的精神呢?人的鬥志呢?家鄉的虎頭鯊啊,你是在警示人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