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排除的生命——那些在板橋動物之家的日子

作者:李奕萱(新北市板橋區公立動物之家志工,現就讀台大外文系)

我第一次到板橋動物之家時同學拍下的照片。 攝影/ 曾泓華
我第一次到板橋動物之家時同學拍下的照片。 攝影/ 曾泓華

前些日子,我在收容所剛抱過的幼犬因為生病走了,在Facebook對話框看到這個消息時,我的腦袋停止運轉了一陣子,在捷運上站著,看著窗外的黑暗,心裡莫名冷靜。

我還記得牠們的樣子,渾身牛奶般的白色細毛,只有臉的部分是淺淺的橘色,一顛一跛的腳步,滾燙的身子。沒有想到,牠就這樣離開了,生命只有短短的幾個星期。

下了捷運,搭上手扶梯,到了路面上,湊巧看見一隻被主人帶著的狗狗,牠的主人拍了拍牠,牠開心地搖著尾巴。牠也是隻白色的狗——這時,我才突然不知道為什麼,有點鼻酸。

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動物之家」、「收容所」的存在,也許是因為電影《十二夜》而知道,也許是因為聽說流浪貓狗會被送到那裡才得知。但真正去過收容所的人,仍是少數。

收容所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呢?在許多人的想像中,收容所也許是個陰暗、潮濕、吵鬧、生命消逝的地方;對於常去收容所的志工而言,這也不算完全地錯誤,但也絕對不僅止於此。

第一次到板橋動物之家(簡稱板收),我是個大二的學生,到這裡的原因非常地學生:是因為要做報告。

那時,我從來沒有想過,一次的參訪會改變我接下來的大學生活,也沒有想過後來的一個小小決定,可以延續那麼久。

第一次前往板收,遠遠地就聽見了嘈雜的狗叫聲。順著聲音走去,看見的,是那個為了「讓人類生活空間不被打擾」,而被遺忘的角落。

第一次走進犬舍,印象最深刻的,是撲鼻的氣味。混雜著潮濕、悶熱、毛髮、排泄、飼料,各式各樣的氣味侵襲著住在這個空間裡的生物。

再來是叫聲。幼犬舍的小狗哀哀鳴叫,像是哭聲,令人聽了心頭扭成一團;成犬舍的狗狗們則多隻同時吠叫,響亮中混雜著焦慮、憤怒、恐懼,還有更多是為了引人注意的友善呼喊。

成犬舍的狗狗關在隔間,也許是一群生活在一個大的隔間,也許是單隻在獨立的籠子裡轉圈。見到人,許多狗狗會衝上前、搖著尾巴,烏黑的鼻子擠在鐵柱之間,水潤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每個經過的人,彷彿在說:帶我離開這裡

板橋動物之家幼犬舍外觀 攝影/ 李奕萱
板橋動物之家幼犬舍外觀 攝影/ 李奕萱
板橋動物之家成犬舍原貌,現在正在施工調整犬舍大小。 攝影/李奕萱
板橋動物之家成犬舍原貌,現在正在施工調整犬舍大小。 攝影/李奕萱

我並不擅長與狗互動,從小大到從來沒有養過狗,小時候甚至怕過狗。但在那個瞬間,我依然忍不住將手湊了過去,一開始只是隔著籠子,小心翼翼碰著牠們濕潤的鼻子,後來慢慢地、忍不住地,將手伸進了金屬欄杆之間。

我並不知道怎樣才是「應該」的摸法,但在那個當下,我只是單純想要觸碰牠們。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受,「心碎」或許是個濫情的說法,但那個瞬間,真的很難受,難以呼吸。

這樣的環境,是這些生命日復一日的生活場景;如果沒有人領養,這就會是牠們的一輩子。

「這樣每次看著,不會難過嗎?」出了犬舍後,我跟組員們坐在放風區的椅子上,我這樣問了固定會來這裡當志工的同學。他告訴我:「換個方向想吧,狗狗很可愛,來這邊可以跟牠們玩。」

那時候我並不懂為什麼能夠這樣轉換情緒,不過漸漸地,來這裡當志工也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之後,我想也許我理解他的意思了:「如果只是一直想到難受的部分而選擇不作為』,那就真的什麼都不會改變。

我並沒有經歷過那段施行「安樂死」的歲月,但我身邊的許多長期志工都從那段歲月一路走過來的。

他們親眼看著自己帶過的狗狗離世;親眼看著前一週來領養的人,下一週帶回來退還;親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帶犬隻來棄養的民眾。

面對這些令人難受的現實,可以選擇逃避不看,也可以選擇繼續用自己的方式來與現實對抗。

會留下來的人,大多只是為了一些「簡單的不捨」而留下;而這樣簡單樸實的堅持與樂觀,讓收容所的生命,有了不一樣的希望。

也許正是因為身邊有著這樣的一群人,在板收絕大多數的時間其實都是快樂的。

志工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讓平常只能待在犬舍的狗狗有機會出來走走,讓牠們「習慣人」、讓被領養的機會增加。同時,也能夠更仔細地觀察每一隻狗的健康狀況。

在每個週六的志工時間中,雖然比沒當志工累了些,但總是會有一些很溫暖、很開心的事──例如為有趣的狗事大笑;記住了一些狗的名字和特徵;被過度巨大、過度歡樂的狗拖著跑;終於牽出了一隻本來很怕人的狗;被已經很胖的狗盯著要食物;擁抱幾個月大的小狗、感受牠快速的心跳、見證新生命的溫暖……

然而那些快樂之中,還是時不時會發現一些令人難受的事實。

會漸漸知道,犬舍裡被迫相處在一起的群體生活中,容易會有被霸凌的狗;會漸漸知道,狗狗會胖,是因為無法經常出籠運動;

會漸漸知道,總是會有一些狗,始終縮在籠子角落,牠們害怕人,也許因為曾經被傷害過;會漸漸知道,原來來棄養的人這麼多——為了自己的生活環境,人們可以輕易地排除掉自己不利的因素,儘管那是一條生命。

除了收容所內的壓力,社會對流浪動物保護人士也並非都表示友善,許多人質疑動保人士只因為貓狗可愛而照顧,或質疑不吃素的動保人士道德標準不一致等等。而這些問題對我自己來說,也一直都是難解的題目。

面對種種的難受與質疑,想選擇繼續走下去,總是要學會對一些無能為力的事情、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放手」。不過放手並不等於放棄,而是選擇去做自己當下能做的,並思考未來還有什麼能夠努力的。

我知道不可能一次讓收容所所有的痛苦都消失,更清楚自己沒辦法對於所有事情都標準一致,但對於已經存在、必須要有人去解決的問題,我的選擇是繼續投入,試著做一個持續思考也持續做事的人,因為這裡有生命正在受苦,而如果有機會改變這件事,我就不輕易放棄。

生命是極其脆弱的。幼犬可能在短短的幾週內出生和死亡,成犬也可能輕易在群體生活的打鬥中失去生命。也許因為了解生命是如此脆弱,才會有這麼多人聚集在板收,希望能夠讓更多的生命擁有更好的生活。

生命是平等的——這是一個令人信服的口號,然而真相卻是,生命是不平等的,在人與人之間、在人與動物之間,對於那些被排除在外的生命,我們都還有太多需要去努力。

出生幾週就離世的兩隻幼犬。 攝影/板橋動物之家志工隊
出生幾週就離世的兩隻幼犬。 攝影/板橋動物之家志工隊

習慣了板收的聲音與味道後,待在犬舍裡已經沒有第一次的衝擊了,甚至有時候心中會格外地寧靜。

有時在陽光下,輕輕摸著一隻米克斯的頭,抬頭看向忙碌的志工與收容所的全景,總是會偷偷有個夢想──

希望在未來,會再也沒有動物收容所,也再也不需要這些志工在那個未來裡頭,板收變成一個人與動物歡樂互動、享受陽光的地方再也沒有拋棄,也再也沒有悲傷。

動物當代思潮」,跨域討論各項動物保護議題,並與國外經驗相互檢證反省,期使台灣「動物保護學」能持續成熟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