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王文興老師二三事

作家王文興認為,電影與戲劇系出同源,都是從文學而來。(本報資料照片)
作家王文興認為,電影與戲劇系出同源,都是從文學而來。(本報資料照片)

王文興老師曾說:「我每日和文字浴血奮戰,拚殺得你死我活。」寫作對王老師來講是一場戰爭,戰爭唯一的敵人是文字。1973年他的代表作《家變》出版,討論者眾。我高中時讀到這部小說,其中表達父子關係的緊張和文字節奏的掌握,均大大開啟了我閱讀的視野。於是後來也追讀了《背海的人》和《十五篇小說》。2013年《家變》出版四十年,臺大出版中心推出「慢讀王文興」一套七冊叢書向他致敬。我出席了系列活動之一由康來新和鄭恆雄兩位教授對談《背海的人》,王老師親自出席,才驚覺到四十年倏忽而過,回想起來,我在編輯閱讀王文興中不自覺受到許多啟發。

和王文興老師結緣始於1998年他完成《背海的人(下)》(按:《背海的人(上)》,1981年出版發行),17年後推出下集,1999年1月下集在我主編的《聯合文學》雜誌上刊載,作為世紀末的文學獻禮,堪稱是文壇大事,故事以一人遭逢的困頓失意,指涉了更深的人性與社會關係。那還是電腦化開始不久、部分文稿仍以手工貼版的年代,對作為編輯的我是一次重要考驗,王老師的寫法,空格、劃線等各種特殊的標點符號用法,都必須一次又一次「慢讀」校閱確認,也因為慢讀,才能感受到文字聲韻的輕重緩急。一開始並不明白老師的小說為何堅持這樣寫,好幾年前看了林靖傑導演拍攝王文興文學電影《面對背海的人》,聽到一段王老師自己的朗誦,才更能體會到這種寫法的用意。

編輯文稿時,王老師已說過他的小說必須唸出來,才能感覺鏗鏘的聲響。找尋適合而夠分量的圖片搭配是個挑戰,最後以陳景容老師的畫作穿插在小說中。王老師很喜歡這次配圖,說陳景容的畫特別適用在他的文字,這讓作為編輯的我們很有成就感。陳景容老師為國家音樂廳製作的濕壁畫相當知名,這幅巨作以東方音樂為主題,細膩描繪出東方音樂演奏者的神情與姿態,奇妙傳達了音樂圍繞四周的氛圍,卻又彷彿透露出「靜寂」與「哀愁」的內心世界。

多年後我在一次宴席上遇見陳景容老師,聊起畫作搭配王文興小說這段往事,深深感受到兩位老師彼此仰慕,文字與畫作同樣具備了稀有而嶙峋的聲音感,可謂「英雄惜英雄」,不禁讓人會心一笑。

王文興老師推敲式的創作,也發揮在他對文學作品的解讀,每一個階段帶給我不同的衝撞。譬如他在1988年由聯合文學出版的《書和影》,是他第一本散文集,張寶琴發行人為此書撰寫序文,述及出版原委。全書以書評、影評為主,另有幾篇雜文、一首詩和一篇與遠藤周作的對話。2006年再版書增補了若干篇章。他大篇幅解讀《聊齋》,充分表現出慢讀細讀下的文本脈絡,獨到的見解又再度讓我印象深刻。他對《聊齋》評價甚高,以文本逐一說明,認為其藝術成就超過《紅樓夢》的緣由,一在所運用的精省文字乃詩之語言,二在豐富的想像力,三在於形式體制變化萬千;因對於《聊齋》的景仰,他曾用過「無聊齋」這個筆名,自認沒有《聊齋》那種超人的文采。王文興的解讀,成為研究《聊齋》的重要里程碑。

對於《書和影》,廖咸浩教授曾有書評提到這是喜愛王文興的讀者和研究王文興的專家學者「不可多得的資財」,「本書使王文興從他的小說背後走了出來,變成了一個表情豐富的、活生生的人。」

有一次,我訪問王文興老師談《慾望街車》,這部田納西.威廉斯名劇,在2005年才首度正式中文授權在臺灣上演,王文興的高足也是作家、學者的郭強生翻譯、製作、執導。靈魂人物白蘭琪由作家吳淡如飾演,另有林煒、唐立淇、蕭言中等人分飾劇中要角,十分轟動。老師看了戲,從劇本結構、角色分析、演員表現、舞臺設計、語言翻譯到當前的戲劇教育,一一提出見解,在戲劇演出少見經典作品的當代臺灣來說,實在彌足珍貴。他在文中再度談到對聲音的看法。他認為,舞臺上,演員的聲音是第一要求,面部表情是次要,你會表達聲音,臉部表情隨之而來。所有好的舞臺劇演員首先都要是一個聲音的演員,最好的莎劇演員的演出,都是聲音的藝術。他又強調戲劇教育應以讀劇本、了解劇本為主,「戲劇系的學生唸一百個劇本都不夠。」

又有一次,我編輯了王文興與單德興兩位老師對話〈宗教與文學〉一文,後來收錄在單德興的《卻顧所來徑》一書,該書對王文興有多次訪談,篇幅占了全書的三分之一,用力甚深。是一部理解王文興的重要著作。

在〈宗教與文學〉這篇訪談中,他們討論的是宗教與文學,文學與宗教。由於王文興是天主教徒,單德興是佛教徒,不同宗教背景卻從文學專業激發出燦爛的火花。這也必須兩人都具備開闊的胸襟,願意互相聆聽融匯不同宗教的看法。我首次在這樣的激盪中,看到以「慢讀」著名的王文興老師怎樣讀《聖經》。譬如耶穌被出賣的前一晚,與門徒共進最後的晚餐,祂知道自己要離開了,拿水替每一個門徒洗腳。這個段落的解讀我通常的聽聞都指耶穌的謙卑,強調為人服務無論貴賤的精神。王文興的解釋不僅如此,更把它當作一種洗禮。臨別時給予二次施洗的祝福。洗腳的意義不同。因為把門徒看做樹,希望樹能高大強壯,所以從根部澆灌,給予他們弘揚教義的能力。有著比「謙卑」更為豐富的象徵意義。

在宗教與文學的互動中,表現心靈飛躍的力量。我在像王文興老師這樣的創作者身上,看到才情和苦修如此並行。

聯繫王文興老師,都是透過傳真機,每看到他傳來的信件與文稿,彷彿還散發著手寫字的溫度。聞老師遠行,雖知文學作品不因人離世而失其光華,但卻也感到一個寫字年代的消逝而令人微微悵然了。(「推石的人──王文興追思紀念會暨文學展」將於十二月九日下午二時起在台大文學院演講廳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