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陳若曦～回眸逝水年華 ／楊雨亭

楊雨亭（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博士）

台灣作家陳若曦回顧當年在台灣、美國與中國大陸的生活，經歷過二二八與文革動蕩。祖籍台北的她主張兩岸統一，實施「一國兩治」過渡，並超越國號之爭，改成「中國」。

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早上十時十分至十二時，我在台北市民族西路市政府辦的老人住宅訪問陳若曦。陳若曦八十五歲，說起話來，氣勢十足，雖然記憶力不如過往，但是重要的環節與觀念仍然清晰。這位祖籍台北的作家說：「我首先是中國人，然後才是台灣人。」現在台灣很多外省人還不太敢這麼大聲地講呢！陳若曦一生傳奇，名滿天下，對許多人來說，陳若曦是中國近代史上繁星中的一顆永遠閃爍著的星星。我能陪伴她說話，感到異常珍貴。以下是訪談重點。

楊雨亭：談談您的幼年生活。

陳若曦：我在一九三八年日治時代生於下溪州（現在的永和市），爸爸是木匠。日本投降後，一個日本人問我爸爸永康街的一棟房子要不要？就給了我爸爸，後來發現沒有把房契轉給我們，國民政府來台灣接收以後，我們長期住在國有財產的房舍中，後來我哥哥才想辦法買了過來。

楊雨亭：您有日本治理下的回憶嗎？

陳若曦：我們在鄉下，很少看到日本人，但是台灣人的警察很可怕、很兇。

楊雨亭：您是說台灣人當的警察嗎？

陳若曦：是的，他兇，他以為他代表了日本人。

楊雨亭：「二二八」時，您有回憶嗎？

陳若曦：我們住在永康街，從窗戶縫隙偷看，國民黨軍隊抓人，氣氛很緊張。

楊雨亭：小學生活如何？

陳若曦：我讀到小學六年級時，因為家境不好，準備不讀了，要去做工。那時一位大陸來的老師，記得姓鄭，就到我家來，要求我爸爸讓我繼續讀書，他們兩人語言不通，靠比手畫腳，爸爸後來同意了。然後我考上了北一女初中部，後來升上高中部。

楊雨亭：北一女的生活有記憶嗎？

陳若曦：那時推行國語，我還監督誰在講台語呢！

楊雨亭：哈哈！有趣。

陳若曦：我因為繳不起學費，都要申請獎學金。後來聽說，看游泳池可以有一點錢，我就去訓導處報告，說我要升初三了，要求去看游泳池，訓導主任答應了。我很認真地工作，把旁邊的草都拔光了，大家都很滿意。結果發現看游泳池要會游泳，我到現在還不會游泳，後來就不能再看了。

楊雨亭：他們把妳當救生員用。

陳若曦：但是我已經把看游泳池第一個月的收入給我媽媽買菜了，所以錢也退不回來！

楊雨亭：哈哈！訓導處也就算了。當時的校長是誰？

陳若曦：江學珠。

楊雨亭：噢！她當了一輩子北一女校長。

陳若曦：她也不結婚，姊妹兩人都沒有結婚。江校長平日穿著沒有腰身的旗袍，在校園裏走來走去，我印象很深刻。

楊雨亭：後來您考上台大外文系，是第一志願嗎？

陳若曦：是，我喜歡文學。大一時作文，有一次老師發考卷，沒有我的，我就問我的考卷呢？老師說給夏濟安發表了。

楊雨亭：當時夏濟安辦《文學雜誌》。

陳若曦：稿費一千字拿了四十元，不得了！於是下學期我就寫了一篇兩萬字的小說，也發表了。我就這樣走上了文學創作的路子，因為可以賺錢嘛！

楊雨亭：後來你們辦《現代文學》。

陳若曦：由白先勇幫忙登記，當時登記雜誌要有背景，而且要是黨員。

楊雨亭：之後您去美國讀書。

陳若曦：當時美國大使館美新處的處長麥卡其（McCarthy）介紹我們去愛荷華大學（The University of Iowa），白先勇、王文興都去了。我去了曼荷蓮學院（Mount Holyoke College），之後轉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一九六四年和段世堯結婚，一九六六年我們前往中國大陸，遇上文化大革命。

在南京教英文

楊雨亭：當時您在南京華東水利學院教英語，教學進行的還好嗎？

陳若曦：簡直沒法子教，多數是工農兵子弟，Ａ、Ｂ、Ｃ、Ｄ發音要教一學期，以前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英語，各地的方言口音很重（陳若曦學一些學生用方言唸Ａ、Ｂ、Ｃ給我聽）。後來全國停課了，我們每天就讀毛語錄和《人民日報》，有時還要跳忠字舞。咱們教研組裏有三個同事，文革前就打成右派，文革開始三年中他們都不敢抬頭走路，我從未聽他們講過一句話，整天捧著毛語錄。有一天我們的兒子段煉，才兩三歲，好玩，嘴裏唸著「爸爸壞」、「媽媽壞」，突然一句「毛主席壞」，把我們父母都嚇死了！

楊雨亭：您大兒子叫段煉，二兒子呢？

陳若曦：叫陳賡，紀念一位大將。

楊雨亭：為什麼姓陳？

陳若曦：我和段世堯商量，一個兒子跟他姓段，一個兒子跟我姓陳。

楊雨亭：噯！真是革命年代。後來你們怎麼能離開大陸的？

陳若曦：我們在大陸七年，什麼貢獻也沒做出，就寫信給周恩來，說不適應大陸的生活，希望離開。寫了兩封，我相信周恩來沒有看到，共產黨不滿意，和我們商量，讓我們調到北京的科學院和北大工作，段世堯聽了很高興，但是我堅決要離開，最後還是讓我們走了。

經歷文革仍主張統一

楊雨亭：經過了七年文革生活，您還是主張中國統一嗎？

陳若曦：李敖還活的時候，我們兩人就講過，中國一定會統一，但是兩岸關係需要過渡，實行一國兩治。

楊雨亭：鄧小平說「一國兩制」吧！

陳若曦：胡耀邦說「一國兩治」，治理的治。

楊雨亭：那麼國號呢？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是中華民國？

陳若曦：叫中國就可以了！

楊雨亭：談談《尹縣長》。

陳若曦：一九七四年在香港，老同學戴天（戴成義）介紹我們認識《明報月刊》主編胡菊人，後來我寫《尹縣長》給胡菊人發表了，台灣的《中央日報》當反共文學轉載。後來我能見到蔣經國、胡耀邦，和他們都讀到《尹縣長》有些關係，但是他們的感受和反應不會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