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寫台灣】〈燕子〉詩與白先勇《台北人》的〈烏衣巷〉詩

冬去春來燕飛翔,銜泥作巢在屋梁;
養子長大皆飛去,明年飛來各成雙。
誰家瓦屋人丁旺,燕來作巢滿屋梁;
瓦老屋空人去後,找人作伴到樓房。
—〈燕子〉


一、白先勇著《台北人》卷首引用劉禹錫〈烏衣巷〉詩,被指不恰當

《詩寫台灣》專欄2021年6月28日在〈台灣人最喜歡和親近的野鳥—燕子〉中,寫了二首燕子詩。文章最後有提到唐劉禹錫的〈烏衣巷〉詩: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詩寫台灣》專欄詩文,網路《奇摩新聞》和紙本《民誌》月刊皆有轉載。

有讀者說,白先勇《台北人》卷首引用劉禹錫〈烏衣巷〉詩,金恆煒、傅雲欽和最近的顏擇雅,都認為白先勇引用〈烏衣巷〉詩不恰當、不倫不類。

二、金恆煒、傅雲欽與顏擇雅對《台北人》引用〈烏衣巷〉的議論

《台北人》是短篇小說集,寫1949年從中國大陸逃難來台的不同階層外省人,在台北生活的故事。白先勇好友歐陽子為《台北人》寫了《王謝堂前的燕子 》,標明書中的外省「台北人」,都是大陸「王謝堂前」的人物(燕子)。

金恆煒認為來台的外省族群:

心目中也以「高人一等」自居。白先勇的《台北人》引用劉禹錫的〈烏衣巷〉當「卷首語」。正是最好的寫照。所以外省人,不管是老兵、賣米粉的、舞女大班,全屬「朱雀」、「烏衣」、「王謝」,今天只是委屈的寄托於「尋常百姓家」的台灣。


《民誌》月刊2022年1月號轉載〈台灣人最喜歡和親近的野鳥—燕子〉上。圖/呂自揚提供


傅雲欽解讀〈烏衣巷〉說(摘錄):

棲息在王謝豪宅的燕子會飛走,但不是因為豪宅成廢墟而飛走,而是因為燕子定期遷徙的習性而每年飛走一次。但第二年就會飛回同一個地方。劉禹錫把「去年王謝堂前燕,今年依舊飛回來」這一年間的事拉長到四百多年,寫成「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們好像看到一群燕子從房屋的屋簷下飛走。飛走的時候,房屋住的人是王、謝的豪門貴族,氣派非凡。然後,我們又看到一群燕子飛回來,但房屋已變舊,且其內住的人已經變為一般百姓。

白先勇把它解為王、謝豪門的宅第已經殘敗荒頹,因此原來棲息在那裡的燕子飛走了,飛到另一個地方,也就是平民百姓家去了。這樣解讀,其前提必須是王、謝家的豪宅已經殘敗傾頹,烏衣巷消失,燕子無法棲息了。但事實不是如此。在劉禹錫的時代烏衣巷還在,其繁華雖已衰落,但仍有節比鱗次的房屋,並不是一片荒蕪之地。

《台北人》中的大部分人物在大陸時也不是巨室豪門,沒有變成平民百姓的情形。因此,《台北人》引用《烏衣巷》並不恰當。白先勇用燕子來比擬《台北人》中的遷台外省人,說外省人遷移到台灣是「飛入尋常百姓家」,可說不倫不類。


2022年1月號《民誌》月刊轉載〈台灣人最喜歡和親近的野鳥—燕子〉下。圖/呂自揚提供
顏擇雅在臉書分享傅雲欽的文章,補充說:

如果有一本寫五、六十年代台北人的書,以此詩作引,且沒錯解劉禹錫的意思,我一定會以為小說家指的王謝家族是指1945後『引揚』回日本的殖民者,『尋常百姓』則指1949落魄來台的國民黨軍公教(因為日本高官宿舍都成了國民黨軍公教在住,而且越住越舊都沒翻新)。但白先勇的意思似乎不是如此。

如果白先勇是用詩中〈烏衣巷〉暗喻1949後的南京(王謝家族是國民黨),雖然符合現實,卻脫離小說主題(台北)。

我知道很多國文老師還在建議學生讀《台北人》。分享傅律師這篇,是希望老師至少能告訴學生,白先勇對這首詩的使用是有問題的。

三、〈烏衣巷〉詩應從劉禹錫寫《金陵五題》的歷史背景來解讀

〈烏衣巷〉是唐朝中葉劉禹錫〈金陵五題〉之一組五首詩中的第二首。他在「并序」中寫著「余為江南客,而未遊秣陵,嘗有遺恨,後為歷陽守…,適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而產生聯想,忽然有得而以相同詩題〈石頭城〉、〈烏衣巷〉、〈臺城〉、〈生公講堂〉、〈江令宅〉,來寫金陵五個代表性古蹟的懷古詩。

秣陵是金陵舊名,劉禹錫寫詩時人是在歷陽(安徽和州),並未到過金陵,是看到客人的〈金陵五題〉詩作有感而寫相同題目的和詩。

石頭城即金陵城,是中國歷史三國南北朝之南朝的六朝舊都所在,臺城是六朝皇帝居住的宮城,烏衣巷是貴族居住地方。生公是講佛法高僧,江令是最紅文官。劉禹錫這五首一組的懷古詩,是有感於六朝在金陵三、四百年的繁華若夢,如今一切化為烏有,今昔榮枯對比,而抒發對歷史之盛衰與世事無常之「六朝如夢鳥空啼」的感慨,可為後世警惕。

四、〈烏衣巷〉詩也須從燕子是尋找有人居住房屋做巢的習性解讀

我寫〈燕子〉詩:「誰家瓦屋人丁旺,燕來作巢滿屋梁;瓦老屋空人去後,找人作伴到樓房」,並說明燕子的習性:「有燕築巢的房屋,若已無人居住出入(包括屋空屋倒),燕子都會放棄舊巢,另找有人居住的房屋做新巢。所以,無人居住的房屋再大再漂亮,也無燕子。若有人居住,雖是獨立家屋,也會有燕子來做巢。現在人家,大多改建水泥房屋居住,所以,原來在傳統紅瓦屋做巢的燕子,都跑到有人住的水泥新樓房來了。」

這是根據長年生態實景觀察,說明台灣會在人家房屋做巢的燕子,都有喜歡與人作伴,尋找有人居住,可以遮風避雨的安全房屋做巢的習性。推測燕子可能知道有人居住的房屋安全,不會有其他動物來侵害。

相信江南燕子做巢的習性,不會與台灣燕子不相同吧。

五、從劉禹錫寫《金陵五題》的歷史背景,和燕子尋找有人居住房屋做巢習性,解讀〈烏衣巷〉詩

金陵城外的朱雀橋在秦淮河上,鄰近烏衣巷的巷口,烏衣巷是六朝王導、謝安等權貴居住地。

詩題〈烏衣巷〉,第一、二句寫說朱雀橋邊開滿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照,一片荒涼,已無車水馬龍。一首詩起、承、轉、合四句的起、承這二句點題,實是在寫整個舊時貴族豪門居住的「烏衣巷」,已殘敗荒廢,到處野草叢生開花,一片荒蕪,不是只指橋邊、巷口野草開花荒涼。

第三、四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是承接第一、二句,劉禹錫想像南朝時的王導、謝安權貴家族居住的烏衣巷,車水馬龍,繁華熱鬧的豪華房屋,當時都有燕子飛來做巢,現在烏衣巷已荒廢無燕子,燕子都在附近尋常百姓人家的房屋做巢了。

說舊時王謝堂前的燕子「飛入尋常百姓家」,那是寫詩之今昔榮枯對比的生動筆法,語意雙關,明寫烏衣巷已「無燕子」,實是在寫烏衣巷已「無人居住」。

試想,那東晉年代的燕子,早已死了一代又一代,怎還會「飛」入唐代的百姓家呢。


鄉村燕子在供奉媽祖,有人出入的老舊屋樑上做巢。圖/呂自揚攝影
六、被誤解四百年、二百年的〈烏衣巷〉詩

傅雲欽把〈烏衣巷〉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解釋為四百年前東晉王導、謝安時代的烏衣巷,華屋(變舊)和燕子都還在,以前居住的王、謝是貴族,現在仍居住已變成平民百姓住王、謝後代。

這種解釋,並不是傅雲欽的新解,市面很多欣賞注釋唐詩的書都這樣解釋,包括最暢銷的台北三民書局邱燮友《新譯唐詩三百首》,就賞析說:「後兩句寫從前王、謝堂前的燕子,如今已飛入平常百姓的家,暗示王、謝豪門子弟,如今已淪為百姓,豈僅寫燕,意有雙關」。

事實上,這種解釋的始作俑者,是明末1624年前後的唐汝詢,他在《唐詩解》首先解說〈烏衣巷〉這二句:「不言王謝堂為百姓家,而借言於燕;正詩人托興玄妙處。」

1835〜1890年的清代施補華,在《峴傭說詩》跟著加油醋說:「若說燕子他去,便呆。蓋燕子仍入此堂,王謝零落,已化作尋常百姓矣。如此則感慨無窮,用筆極曲。」

劉禹錫《金陵五題》是一組五首的懷古詩:第一首〈石頭城〉寫金陵舊都是「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第二首〈烏衣巷〉寫王謝貴族的居住地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第三首〈臺城〉寫六朝皇宮是「臺城六代競豪華,萬户千門成野草」;第四首〈生公講堂〉寫東晉高僧,竺道生講堂是「生公説法鬼神聽,高座寂寥塵漠漠」;第五首〈江令宅〉寫南北朝文官江總住宅是「池臺竹樹三畝餘,至今人道江家宅」。

在唐代劉禹錫筆下,南朝六代繁華的「石頭城」已成「空城」,皇帝居住的皇宮「臺城」已成「野草」。高僧說法的講堂只見「灰塵」,最紅文官江總住宅只剩「池臺竹樹」。第二首王、謝貴族居住的烏衣巷,已是無燕子,燕子都「飛到尋常百姓家」做巢了。

劉禹錫這二句是承接前二句的「野草」、「斜陽」,用烏衣巷以前有燕子做巢,現已無燕子,已飛到平常百姓家,來說明烏衣巷已荒廢無人居住。「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二句詩不但生動高妙,而且符合燕子都找有人居住的人家做巢的習性。

〈烏衣巷〉整首詩前後四句詩意連貫,也與〈金陵五題〉其他四首詩的詩意連貫呼應。

再說,東晉王導的年代,是西元276-339年,謝安是320-389年,距離唐劉禹錫的772-842年代,已有四百年,歷經戰亂,幾個朝代的興亡更迭,家族起落,建築的腐朽破壞。劉禹錫筆下的「石頭城」都成「空城」,千門萬戶的「臺城」都成「野草」了,王、謝的華堂故居,還會存在完好嗎?

假設王、謝華屋奇蹟被保存四百年,王、謝四百年的後代,經歷多次兵荒馬亂,應都已不知淪散何方,仍一直住在王、謝舊屋的可能性太小了。

而且王、謝華堂若仍在,也應整建多次。在劉禹錫年代能居住王、謝舊豪宅,不論姓啥,當然也是那時的豪門巨富,怎會是尋常百姓?

劉禹錫〈金陵五題〉整組詩,寫的就是杜甫詩所說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金陵已「城春草木深」啦!

七、唐汝詢與施補華是斷章取義,誤解〈烏衣巷〉詩

唐汝詢和施補華解讀〈烏衣巷〉,既未把〈烏衣巷〉第三、四句,和第一、二句整首詩一起解讀,也未把〈烏衣巷〉放在《金陵五題》五首詩連貫呼應的詩意與詩境脈絡解讀,又忽略劉禹錫並未到過〈金陵〉現場,更不了解燕子是尋找有人居住房屋築巢的習性,和古代經歷四百年的王、謝房屋,已不可能還存在,華屋即使仍在,王、謝四百年後子孫既已淪為尋常百姓,也不可能還王、謝住華堂。

所以,唐汝詢和施補華對「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二句的解讀,明顯是對〈烏衣巷〉詩斷章取義的錯誤解讀。誤導了後來眾多中國古典詩詞學者,和市面眾多解讀〈烏衣巷〉詩的著作,皆跟著沿襲而誤解連篇,可說是一錯四百年。

其實,這二位古人,也只是〈烏衣巷〉的讀者之一和古今眾多寫書人之一而已。任何人讀古今詩,都要有不論古今某人對某詩的解讀,未必皆正確的觀念。


鄉村紅瓦屋無人居住,都飛到新建有人居住的水泥樓房做巢。圖/呂自揚攝影
八、在王、謝華堂和尋常百姓家做巢的,都是平等同類的野生燕子

依自然生態,都尋找人家房屋做巢的燕子習性,只是飛來飛去尋找有人居住,可遮風避雨的安全房屋做巢,有的找到豪華房屋做巢,有的找到尋常住家做巢,牠們都是大自然中同類平等,習性相同的燕子。

找到貴族華屋做巢的燕子,和找到百姓房屋做巢的燕子,仍都同是野生燕子,同是天天在野外啄蟲維生和養育幼燕的燕子,生活方式皆相同,不會有高級、低級或貴族、平民之分。

燕子是不管也不會分房屋主人是貴族或平民的。而且,王謝時代的燕子,也不是全部住在金陵的烏衣巷。

再說,燕子不論在誰家做巢,都會掉落滿地鳥屎,汙穢住家,有礙瞻觀。很難想像,王、謝貴族的華宅,平時冠蓋雲集,華宅的主人和手下,都會一直允許野生燕子在華堂築巢放鳥屎嗎?

九、《台北人》引用〈烏衣巷〉詩,是否恰當和不倫不類?

依本文對劉禹錫〈烏衣巷的解讀〉和燕子做巢習性的了解,若有人說,那些在貴族房屋築巢,飛來飛去的野生燕子,都是高級貴族的燕子;在尋常百姓房屋築巢,飛來飛去的野生燕子,都是低級平民燕子。並用來比喻不同地方的居民。那不只是無稽,而且是在以「複雜之人類心」,度「單純之燕子腹」。

白先勇在《台北人》卷首,引用劉禹錫〈烏衣巷〉詩,是否為議論者所說的「不恰當」和「不倫不類」,是可清楚判斷的。

附記:本人編著《歷代詩詞名句析賞探源》(又名《中國詩詞名句析賞辭典》)第588頁,「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析賞文的「故名烏衣巷,在今江蘇江寧縣」,應是「故名烏衣巷,在今南京市。朱雀橋在今江蘇江寧縣」之誤,文字脫落,久未發現。在此向廣大讀者致歉。


呂自揚著《歷代詩詞名句析賞探源》(又名《中國詩詞名句析賞辭典》)第588頁原文,圖/呂自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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