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光

為了描述山音,時常側錄各種蟲聲、鳥鳴、風吹得樹搖動,或枝葉旋落而下,或霧氣凝成水珠持續滴落如雨,或果實成熟下墜、不時撞擊地面的細微聲響,或兩棲爬蟲類,尤其蛙鳴直接音譯成狀聲詞的可能,甚至聯想成有邏輯的簡單語句,例如台灣小鶯的叫聲,最常聽的,是那句彷彿在說:「你--回去」的鳴叫聲,但也曾聽過小鶯發出更長串複雜的鳴囀。

側錄的重點不只在山鳥,而是山本身。進到山裡選定地點後,錄一小段,站或坐著錄;白天或晚上錄,差異聽似不大,但真正明顯感到區別的,是我帶著記憶中的山音,進入專業的錄音室才發現。

當隔音門一關上,山的聲音正對著收音的麥克風流瀉而出,隔著透明玻璃,聽著各種山的聲音,還是會忍不住屏息,就怕自己的呼吸會被收錄進去,屏息的同時也是專注,聽了無數次的山音,竟還是沒有準確預測出,山音是在哪裡漸小,又是在哪裡高昂至遠去。

我跟著錄音師,一起看著眼前的巨大螢幕,螢幕上有顯眼的時間秒數在跑,秒數下方有一長型空格,耳朵一邊聽著山音透過麥克風,傳送到這間小房間,同時,看到螢幕上的空格一邊飛跑出音軌的紀錄,不論山音多麼豐沛變化,空格中出現如列嶼連綿起伏的地景軌跡,遠看,像集體沉睡的鯨群。

原本以為錄音就是從地平線般的起點,開始攀爬或下降,各種山音如地貌變化,沒想到錄音師突然動了動滑鼠,把遠看像鯨群的音軌,瞬間放大,拉近成一長排細密緊列如鯨鬚般的音軌軌跡。

我驚訝地看著具象化的山音,一聲聲打進麥克風,呈現在螢幕上,像無盡的密碼不斷延伸,忽然意識到,不論是在紛雜的山中錄音,或為了去噪而進入深潛般的錄音間,所有的聲音,都會留下痕跡,留下印記。

錄音室昏暗,唯一發亮的,是打在我們眼底的螢幕發出來的光,像在密閉的艙體裡,看不到外頭的世界,航行於無盡。我跟錄音師一起看著的螢幕,沒有山影或海景,只有無數的線條,每一條線也代表每一秒的時間,最終,排列出時空的音場。我們透過聲音看見並經驗,心彷彿自行顯影出看不見的宇宙,即使眼前的宇宙是無數條無從理解的絲線排列,比箭竹林更細更密,比絲狀地衣更輕。

山音織錦,無始無終,織出一條振動的氣息。聲音同時紀錄時間與空間,我沒有想過,自己平常聊天,心思放逸,以為肉體的存在穩定無虞,但我的聲音或話語,正同時織出長長的條碼,包含每一口呼吸;直到我歸去的那天,我可能會帶著一份音檔,讓誰掃一下條碼般的音軌,就能知道我曾是怎樣的人。

我在錄音室裡迷惘。誰知道呢?都說萬物的源頭來自相同的能量,都是光,光是什麼?光是山一開口,就被山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