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人與虛無者②

人間插畫賞/夢遊者系列 閱讀者之森⊙繪圖/王幼嘉
人間插畫賞/夢遊者系列 閱讀者之森⊙繪圖/王幼嘉

生母難產死亡的吉瑪,冥頑強勢卻飽受寵愛,至少一開始,寧靜安好的戰前歲月是這樣幸福卻又充滿妒意的。

語言能力遲緩,四五歲仍只能用不成句的字詞咿呀湊義的吉瑪,塊頭卻高他許多。吉瑪易怒好動對比他的溫馴,父親總跟吉瑪與其他弟兄玩在一塊,威嚴的父,兩腳跪地,呈獸狀讓吉瑪騎,他們在客廳奔跑,兄長們圍圈拍手,唱歌。他在房裡默默看著,像要瞅出血般的盯,吉瑪雙腳倏地鉗緊父親腰際,無法抑止地抽搐,晃。 隨後整個人繃成一直線,後仰,腦勺擊地。

地上,吉瑪張嘴,身子螻蝦般扭,甩,頭不住砰砰敲地。母親與父親其他妻子們聞聲而來,瑟縮一旁,無助地哭。大家試圖扳開吉瑪拴緊顫抖的四肢,慌作一堆。吉瑪半癱瘓,顫抖的嘴,流出瀕死蟹類專有的慘白泡沫。

他倚門,揉眼,看著母親們兄長們與父親。他露出微笑。

他同吉瑪分床位,一人一邊誰也不越界。有時深夜,吉瑪熟睡翻身,打呼,放肆地將鼻息噴在他臉上。他就直盯吉瑪左眼瞼上的小肉球直至天亮,方才入睡。 洗澡被規定兩人同行,他與吉瑪,像長輩們背地裡串通好的惡作劇。兩人共擠舊搪瓷浴缸,他隨意將肥皂抹吉瑪身上,吉瑪胸背多處泛著淺黃色點,像久了,無人查閱的書頁,或隨手打翻的茶印。 他刻意不去碰觸那些地方,快速地拿勺子舀水,澆淋吉瑪巨大,起泡的身體。

當首架塔克駛進城,鳴炮,而街上篝疊起一具具屍首,吉瑪的身體,開始改變,卻似誰也不曾多加留意,唯有他。

在空襲臨時安全區,儘管要穿越好幾座廢墟,才能抵達水源處,他仍受命攜吉瑪共浴。 吉瑪身子先前的淡色區塊,逐生密集,緊湊的浮疣,像老房子裡無可避免的壁癌。他間隔一尺距,隔空,用水瓢大力朝吉瑪潑灑,並小心閃躲回濺的水花。等不及拭乾身體,吉瑪繞著井邊跑,揮舞肥大的雙手。他趁機,像玩捉迷藏,趁吉瑪不注意時鑽到離井不遠,背對森林的另一邊。

反光,偏暗,他迅速蹲下,脫衣,用預先舀好的水勺,破罐,快速滌淨他瘦小,偏白的身軀。

熟睡身旁的吉瑪,依舊朝他的臉吐氣。他緊瞅吉瑪左眼瞼上的小肉疣,如是,在不斷遷徙躲藏地點,輾轉流離的夜,它熟成。從芽,成蛹,最終破爛,潰瘍出累累成串的瘀紫圓形。

當吉瑪的左眼球,生成不容忽視的龐然物體,父親挑了塊空地,召集所有男丁,當眾剝下吉瑪衣物。

月,與兄長手持的火炬,噴閃在吉瑪蟾蜍般多瘤身軀上。

兄長們撇開眼,父親嚇斥將吉瑪置中,反綁在鐵竿上,並把吉瑪的嘴,填滿從舊衣上撕下的帶邊布條。有人開始顫抖,他站在企圖掙扎的吉瑪的十一點鐘方向,呆望。吉瑪的脖頸伸得蛞蝓般長,左眼囊果垂晃,隨掙扎時身體起伏,鐘擺般搖擺晃動。吉瑪又嘗試叫喊了,只是這次父親不再用食指與拇指,親暱地捧起下顎,耐心推敲語意。父親從懷裡抽出磨好的刀,兄長們遞上火炬,父親將刀刃兩側輪流燒炙於焰尖上,朝吉瑪走,燙刀平放在吉瑪左眼瞼,數秒後,鋒利而下。一顆,一顆囊蛹血淋睪丸般墜下,沾沙,有氣無力地滾動在廣場上。

紅色的吉瑪,嘴裡塞滿雜色布條,站在十一點鐘方向的他,只覺眼前一片黑,身體直成一條線,噗通後仰。他感覺瀕死蟹類專有的慘白泡沫,從自己的嘴角,緩緩爬出。

父親將纏繞各式紗布舊衣的吉瑪,放在離水井不遠,一架被大火焚成烏黑的敵軍坦克內。

他終於可以自己洗澡了,無拘無束,只需穿越幾座廢墟,拎上舊鐵箱,裡頭放些罐頭,流質食物,或家人偶爾幸運地在退襲災區拾到的過期醫療用品。坦克缺頂,他拿一張極大鏽鐵片覆蓋,防雨,上面壓幾粒大石。抵達荒林,他攀上車,朝坦克敲三下暗號,再依序搬開石塊,鐵片。

黑洞,望不到底。從洞裡飄出腥味,氣若游絲的呻吟,他探頭,朝窟窿微笑,再把鐵箱子裡的東西一股腦倒下。黑洞裡傳來尖叫,還有不成句的咿呀詞語。 別出聲啊,否則他們要找到你了,他對黑洞說。回聲輕輕的,夾雜低頻,來自暗處的呼吸起伏。他拍撢手上的灰,再依序搬回鐵板,壓上大石塊,離去。

綁好啊,一個陰霾午後,他將雙手圈成傳聲筒狀,朝黑裡喊。他將母親們用的頭領圍巾各式寬衣布料,朝洞底扔。綁好啊,知道嗎?他再次說。他用手在頭頂,臉龐畫圈,擬空纏繞教學。戴上兩層護手套,墜下粗繩,用雙腳找平衡點方便施力,他使勁拉,最後用雙臂將吉瑪龐大的上半身拽出洞口。

氣吁,他從舊鐵箱拉出另一條麻繩,套在吉瑪手腕處,並打上死結。遠方傳來悶雷般炮鳴,他單手牽, 慢慢地,一步一引吉瑪下車。

在兄長們的注視下,父親揭下遮掩吉瑪臉龐的衣巾,其左臉,曝在月光下,像一隻被砍了耳而鬱悶,蒼老的象。紫灰色垂重,厚實。昔日肉球壯碩成潮暗處易見,佈滿霉癬的石垛,從腮幫嘴角一路下墜。吉瑪凹陷的胸,盛滿大小不一肉瘤。父親上前扯開吉瑪衣領,身上的舊傷,爬滿蟹足痕。父親捶牆嚎叫。兄長們別開臉,有人開始刻意談論天氣。他獨自站在十一點鐘方向,注視吉瑪完整而異常乾淨的下體,還有沿那顛簸象臉緣,流下的淚。

他牽吉瑪回水源地,父親尾隨他,並保持一段距離。他挺背脊,正步,將繩子拉得緊實。攀上車後,他垂下粗繩讓吉瑪爬入闐黑駕駛艙,父親的目光聚焦燃燒他的背,他回頭,發現父親站在半塌水泥磚樓一角,只探出半個身子。別出聲啊,否則他們要找到你了,他對黑洞說。

翌日,盥洗時攜舊鐵箱,他熟練地爬上坦克,敲三下暗示。搬移鐵板,石塊,朝裡頭喊,沒有任何碎的話語,呻吟。寂靜攤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洞,風曝襲,他打顫,猶豫數秒,躍下駕駛艙。排泄物與各式體液的臭令他咳嗽乾嘔,他張開雙臂,卻只撈到一些零碎的瓶罐金屬屑。吉瑪被黑暗吞噬了,他想。

他繞了半座城找,直至隔日凌晨進門,跪在父親腳邊,請求原諒。他對將面臨的懲罰感到恐懼,他第一次哭,父親卻只冷冷地別過頭,望窗,叫他收起眼淚。

吉瑪消失後,第一次,他開始思索存在的議題。

反義辯證法,那消失便是存在的證明了,他想,所有實體必將透過失去來應證自身。吉瑪消失了,但父親,兄長與母親們在意的,仍是每日在破布蓬搭的流動攤販中能交易到多少食品用具。吉瑪的名字無人提起。或許遺忘才是存在的反義,他想,並思索如何能被記憶。他必須將自己從一個微小,孤獨的刪節號的點,養成一個肥碩的驚嘆句。

他開始健身,在家關上房門,徒手伏地挺身。滿五十次循環,起身,用右手熨貼,撫摸酸疼胸口。

他會在城裡走上好長一段路,試圖找尋一片堪稱完整的單人鏡,在鏡前脫下上衣。憑窗光,左照右照,讓不同陰影篩在日漸深邃的溝縫裡,他滿意地對鏡練習微笑。數月後,他的身形同這城市一樣有了顯著改變, 他刻畫,雕塑出同兄長們般好看,彪悍的肌。

父親說,增肌訣竅,在於透過不斷的撕裂,在撕與裂間填滿養分。這是父親首次對他說超過單句長度的話。他練得更勤奮,增加循環組數,控制飲食。他的肩膀寬了,手臂粗了。父親准許他參與家庭會議,並偶爾與他獨處。

他公開發表意見時,會蓄意壓低嗓音。全身痠疼累積,有時,他腦中會閃現吉瑪身影。在整座城沉睡時,他躡手躡腳出門,走進森林鑽入坦克腹部。駕駛艙裡難聞的濃郁氣息淡了,他抬腳,將身子縮至剛好的捲曲幅度,讓黑暗淹沒。

他們沒有消滅他,只將他像密封罐頭般擱著。

隊長給他三天時間自白,呈上共犯名單。他醒時仍一片黑,磨蹭兩頰的乾草莖與遠處哀嘆,提醒他仍在密室。他在空氣中嗅到一股某種節慶前特有的躁動,他費力撐起身,手搭欄柵,試圖從黑裡辨別輪廓。視覺退化擬態下聽覺格外敏,鎖匙轉動聲,門的開闔,腳步,急促多人的腳步直趨而入,逼近。

鐵欄被扯開,發出尖而刺耳的音。他蜷起折疊了無數傷疼的軀,那些留著與領袖與領袖父親同樣鬍子的人踹他的背,待他轉身時,他們用手電筒直射他的眼。他們將一具疲軟的物事卸在他身邊,他的眼睛曝茫著光花難以辨識,他們踹,那物顫抖的音如塵埃,飄飄升高,散去。他伸手,觸摸,方覺那是和他一樣,襤褸下滿是傷痕的軀。

噓,別出聲,他想對他說(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