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哭

我總聽見貓哭的聲音。

在那間雨霧氤氳的小房間裡,所有東西都長著一層厚軟的黴衣,那黴色非常特別,清冽透明,彷彿是水的睡意,暫且在物體表面逗留著,睏著,打著盹。身體陷進雙人床墊的時候,一張薄而清涼的黴網輕柔地裹上身體,任憑再如何灼熱賁張的臟器,也能瞬間被那赤裸的清冷所征服,所安撫。

我在房間裡休息,接近某種鬆弛的,無夢的,暫停。每一天,我花很長很長的時間,做一些至關重要的瑣事:挑選早晨該用的流香,用細火燉小半鍋牛奶,觀察窗台上果藤的生長情狀,揀掉蟲蛀的葉子,澆水,將浴盆放滿摻溶花果精油的熱水,花很長很長的時間,泡澡,修剪手腳指甲,揀一件視天氣厚薄合度的晨褸穿上,然後找貓。

貓總是哭,哭得我心思搖移,起初,我以為那是一頭靠離窗戶很近的,迷路的貓,挨在某一片屋簷底下哀哀泣訴,到了後來,貓的哭聲愈來愈難以捉摸,我開始疑心,貓就藏在房間的某個角落裡,某道縫隙間,也許這頭貓很薄很薄,薄得像餅,像紙,比隱藏在深夜庇翳之中的無名的影子還要薄──畢竟,誰知道呢?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親眼見過貓。

迷路的貓,飢餓的貓,畏冷的貓,哭泣的貓,生氣的貓──各種各樣的貓,哭泣的方式也是各種各樣的,短促的,悠長的,顫抖的,悶緩的,咄咄的。當貓聲帶著焦急和疑惑如蚱蜢的長跳躍,是貓正在著急地尋找某樣物事,而這對牠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貓哭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來某個我失去的東西,那東西也許很小,很不起眼,譬如擱在洗手台邊就忘了要拾走的一根塑膠髮夾,或者,從疲勞整日的眼球上拔下的隱形眼鏡,隨手往地板上一拋,鏡片乾涸了不知多久而皺絞萎縮成蘇打餅乾的硬脆。

偶爾,那影像會突如其來地清晰,像被誰突然調高了解析度,其中包含了故事,情節,人物,對白,我和情人光裸著腳板,兩具身體呈現敵軍對峙的姿態,巍巍索索地站在冰冷的地板上發抖,肢體緊繃形色曖昧,像手裡握著匕首隨時要插入對方的腹肉,又像預備著撲向對方緊緊擁抱著大哭一場。

我全心全意地愛過那一個人,將他當作奶油糖霜般,捧著偎著,怕一不留心就摔了碎了。我曾經這麼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人。

在我陷入回憶的漠地而怔然失神,貓不知道何時不哭了,耳腔裡僅賸下除濕機低微的呼吸,房內的其餘,白牆的默靜。

我知道此後,夜復夜夜,貓將不斷不斷地哭泣,我不知道的是,我該阻止貓繼續哭,或是應該跟著牠一起長長地哭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