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鍋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婚後,從臺南移居彰化,好些年來,我一直在買鍋。

自十五歲起,我開始嘗試用媽媽的鍋下廚。初學荷包蛋,蛋才一放,油滴便滋滋響著噴濺而出,一小點一小點的在手臂上,痛覺並不劇烈,卻隱隱咬刺著,我一邊尖叫,一邊以一種可笑的姿勢試圖翻蛋,手持鍋鏟奮力前搆,身體卻本能的後退。鍋中,卵黃破開與卵白糊成一片,鏟入盤中是渾沌不辨的挫敗。整個青春期伴隨著廚藝養成,在一次次的前進或後退中練習著,卻一次次做出連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模樣,我羞赧的端上桌,父親看著盤中散碎的蛋,笑著說:「什麼樣子都沒關係啦。」

說也奇怪,這把鍋對我是沉甸難持,但在母親手裡就不同了,母親喜愛大火烹調,這鍋煎熬多年在鍋底留下洗刷不去的焦黑,但炒起菜油亮翠綠,炕起肉軟嫩多汁,連煎魚也是酥脆赤赤、頭尾俱全。我在旁看著,只覺母親手路也不特別出奇,待三兩年我摸索摸索,自然也能上手得宜。

母親初中未及畢業就因車禍輟學,早早就職進入成人世界。幼時我見她周旋親友間,人情世事打點完備,該有的禮數一絲不漏,還時常念叨我逢年過節該打個電話問候大舅公二阿姨小姑姑的,到底我也沒放在心上,反正這些等長大了我就會了。

我只是用著母親的這把鍋,先是荷包蛋再而蛋炒飯,時移日過,最終只翻弄成了勉強的二十八歲。而父親始終舉起筷子笑著說:「什麼樣子都沒關係!」

二十八歲成婚,生活於婆家數年,偶爾聽婆婆說起那些年的除夕,遠的近的一大家子團圓,做為唯一留守老家的媳婦,她得張羅一大桌年夜飯。彼時廚房窄仄,她操一把傳統大鍋,大火油煙嗆得出淚,唯頂上抽油煙機轟轟作鳴,獨自奮力工作著。

幾年後當我挑選新家的抽油煙機,才知道當打開抽油煙機時,氣流會在身體前方形成兩個大氣旋,大量油煙進到氣旋裡出不去,只能往上走,人的眼睛雖然看到抽油煙機吸走了煙,然而其實有更多看不見的,被留了下來。至於捲入的油煙,凝結成油滴後,還是會在重力作用下流回集油裝置,經年累積成褐黑黏膩的附著,必須耗時費力清理,還不易卸去。

好些年後,遠的遠了,近的也遠了,廚房經過修葺變得新穎寬敞。婆婆收起傳統大鍋,買來迥異於先前的小巧平底鍋,以近乎不起油煙的方式料理全家人健康。她餐餐變換菜式,講究養生不忘美味,在配料上絕不馬虎,紅椒黃椒炒小卷、干貝香菇燴絲瓜或是四季豆紅蘿蔔炒肉絲,菜餚豐盛了日子,再以無怨擺盤。

居於婆家,由我掌廚的日子甚少,我總謹慎以對。怎知炒出的菜葉,下鍋時明明一大把,盛盤後卻徒留空虛的偌大盤面,更別提煎魚烹肉的似熟非熟,盤內盤外都尷尬。

思來想去,應是鍋子不伏手的緣故吧,沒能帶上母親的鍋,也不好意思討要婆婆的,我決心買一把屬於自己的鍋子,於是跑遍市區尋鍋。

先是入手了不鏽鋼鍋。店員為我介紹用法:熱鍋後倒油,待油面泛起油紋才下食材,蛋、肉、魚更要如此,她年紀雖輕示範起來卻純熟老練,我便以為自己也將越級提升。殊不知歡歡喜喜回家後,幾次嘗試下來,怎麼也不對。一日煎魚,虱目魚表面抹好鹽,往熱鍋熱油這麼一放,鍋中劈哩吧啦炸裂,大量油滴直往臉撲,一陣熱一陣痛,強忍著痛翻面,魚皮與肉卻支離破碎的不留情面,臉上的疤更是半年多後才消褪。

忘記擦乾的魚身的水,一碰觸滾燙的油,頃刻化成了水蒸氣,劇烈變化讓油花與蒸氣噴濺而出。沸點不同的水與油一碰觸,水就抗議著變形衝出油鍋,明明只是那麼微小的水滴呀,痛卻如此明顯而難忍。

某日見專家分析不鏽鋼鍋用法,要想完美煎好魚或蛋,得運用物理性不沾的方式,下鍋前要等鍋熱,下鍋後仍然得等,等食材接觸鍋面的蛋白質凝固,才能翻邊而不沾不黏。

可惜從來便是熱熱辣辣火般的個性,總在學習等待,等待長大、等待懂事,等待適應、等待接納,什麼也沒能學會,火急火燎的自然也不懂拿捏時機,只傻楞楞直著性子,婚前這般婚後亦然,於是鍋內一翻,盡是各種焦黏,再如何努力也徒勞無功……

不鏽鋼鍋亟須技術,我這拙劣功夫只好放棄越級挑戰,轉而物色起較好調理的不沾鍋。

不沾鍋外觀琳瑯炫目,彼時年輕,不喜不鏽鋼樸素無華,特別挑選了一把紫色蔓藤紋平底鍋,那由鍋底滾動交錯延伸而出的草葉紋路,幾乎要攀爬到鍋外。銷售員再三保證不沾不黏,不過須得冷油冷鍋,油溫不宜太熱,說是更適合健康。她還說此鍋使用時,鍋面不容硬鏟、熱鍋不可沖水,更忌菜瓜布洗刷,謹記這些原則,才能用得長長久久。

我向來慣於熱油熱炒,這冷油冷鍋的真是不溫不熱難以適應,尤其每次使用時,必得臨深履薄如待珍寶,可是再怎麼小心,鍋面很快的還是小點小點凸起,之後是一個個小洞,進而片片剝落。掉落的塗層可能吞嚥入腹,無論如何是絕不能再用了。

一把每日三餐皆得用上的鍋子,如何能終日仔細養護?剛開始何嘗不曾努力寶愛,但每餐每餐的洗濯,搓洗時要施力又不能太施力,早已將耐心洗去殆盡。至於鍋底被焰火烘烤的烏黑,初始還心疼的擦了又擦,原先看似生意盎然的紋飾,實則各種彎彎繞繞都遵循著強烈規律,隨著燻黑處日益擴大侵染紫色紋路,便再也不堅持那樣的在意了。

擔心塗層問題,我不曾再買過不沾鍋,雖說商家保證塗層安全,入腹不多不必擔心,但日日月月累積,即使無害健康,久了還是對心理有礙。

曾經那樣呵護對待的,終究還是不敵生活的消磨。

後來去了國外旅行,揹回頗負盛名的鑄鐵鍋,生鐵打造耐煮耐洗,外型厚實簡約,加之沒有塗層之虞,是真正的長長久久,還能傳之子孫,因此要價不斐。

鑄鐵鍋雖好,但僅在火上烘烤幾分鐘,溫度便動輒飆升到250度以上,即使戴上隔熱手套持拿,鍋柄還是燙手難耐。同時鑄鐵鍋的缺點還在於它的優點,由生鐵鑄造,硬度與抗壓度都好,所以相比其他鍋沉上許多,非要雙手齊捧才能起鍋。

要抗壓、要堅硬,自當承其所重,所以幾次三番擰痛了我的手腕。可一旦捧起了,再燙再重,也不能輕易放手,畢竟還要能傳家。

鍋子不順手,日子怎麼過?我始終尋尋覓覓。

不鏽鋼嫌它的黏,用起來礙手;不沾鍋怕它的塗層,掉落或有害;鑄鐵鍋厭它的沉,又容易生鏽。湯鍋至少要兩個,全家用大一人唯小,琺瑯鍋也得有一只,當然不可缺乏壓力鍋……汰換下的鍋具愈來愈多,家中再無處可容,可是每到煮飯時卻還是無鍋可用。

那年搬離婆家,我匆匆收拾,紙箱打包了婚後幾年的凌亂,兀自散落在新家四處,我逐一掇拾著該封存另一個十年,抑或拆箱來取用生活。

回頭瞥見牆角立著一口毫無印象的大紙箱,一打開,竟是各式鍋具共二十一組。赫然記起,是了,原是結婚時小姑母送給我的嫁妝,說明書上寫著「最完整的鍋具套組,各式料理都難不倒,讓你大展廚藝魔法」。如果早些發現它們,是不是就真的什麼也難不倒呢?

婚前,我以為能學得母親半點;婚後,才發現半點也沒。若干年來我只是不斷的在買鍋。

雖然有些遲了,但這一大套鍋具,是該好好謝謝姑母的,所以拿起了電話。

一個鍵一個鍵撥完的號碼,還沒響就嘟嘟嘟的斷線了。

我想起新婚當晚,初次以新嫁娘身分住入新房,新房的燈映照著新粉刷完的牆面,在黑夜的襯托下顯出大片大片的白。白天歡愉的場面遠得不像剛發生的事,婚禮與喜宴的熱鬧消融於寂然中。

我卸下掛在臉上一整天的新娘妝和笑容。陪嫁的家人都回臺南了,獨我一人被留在了身分證上新的戶籍地址裡。就是這樣一個新的家人新的房間新的時刻,姑母傳來了信息,上頭寫道婚姻不易,但她相信我能好好經營,並祝我永遠幸福。

再又想起婚後幾年最後撥通這個號碼的時刻,才剛咽著聲喊了「姑姑……」電話那頭的吵嘈歡愉像是掀開了燜燒鍋的鍋蓋般,溢出的喧嘩蒸氣截斷了我低沉的聲音,姑母喚了我的小名,說:「抱歉我這裡好吵,姑姑在遊覽車上啦,和朋友跟團出來玩。找我有事嗎?」姑母的聲音那樣快樂,所以怎麼也沒能忍心打斷,我立刻改換了聲線,輕輕說道:「沒什麼事,改天再打給妳,Bye!」「好,什麼時候回來?到時再見!」

「再見。」

幾個月後我見到了姑母,卻也沒見著。

凌晨四點,彰化雲林嘉義台南一路上,路牌快速逝去,前方的車離得好遠好遠,整條路彷彿只剩我自己,黎明未至,天色暗得看不清路牌的字,那遲遲未能抵達的目的地,或許是我並不想真的抵達的。

但旭日升起後,路牌隱去換上一個又一個花圈,花圈上的字卻排列成我難以意會的意思,使我差點迷失了姑母所在。

棚子內,一簇簇白花盛開著姑母的笑容,司儀朗聲念起了祝禱文,僅數百字,急促註解了主動脈剝離,同時標上四十八年的句點。待告別式結束,按風俗不可以說「再見」,同來送行的親友們再次相聚臺南,沒有高聲寒暄,也不再歡談笑語,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看彼此離去,

幸好,掛斷電話前是好好說了再見的,記憶中姑母的聲音是那樣快樂,且永恆。

相隔許久,如今我才將這些鍋具一一拿出,攤平在記憶裡。平底鍋、雙耳鍋、煎炸鍋、湯鍋、大容量燉鍋……每一把都有它的功能,和說明書的貼心一起,靜靜躺在箱中等待我發現。

原來,一直都在。

我輕緩撫摸每只鍋具,金屬觸感掠過指尖,意外的並不冰冷。即使封藏許久壓在遺忘的角落,但無損於鍋子的品質;也許造型不再時興流行,可是什麼樣子都沒關係的。重要的是,這些鍋的裡外仍光潔如新,明白映照出自己,絲毫無鏽無斑駁。

我拿出其中一只,開大水龍頭輕輕沖洗著。姑母走後至今,以為習慣了的沒有回應的電話號碼按鍵聲,及那頭沉寂了的聲音,隨著水聲又在心裡響起,嘩啦嘩啦的。

婚後好些年,我總在買鍋,跌跌撞撞怎麼也找不到一只合用適心的鍋,卻原來煎煮炒炸已然齊備。

我重新整理鍋具,安頓好舊的,置放上新的,將它們一個個擺在該在的位置,給生活蒸煮淘洗,待時光熟稔每一把。

從此,再不必買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