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

圖/Ms.David
圖/Ms.David

多年前到峇厘島度假,導遊耳提面命摸小孩的頭是個禁忌,若不聽勸被白眼可別回來找他取暖。在他們的信仰裡,頭部是神靈駐留之處,外人碰不得。除卻宗教因素,總覺摸頭是親暱的表徵,人類頭皮毛囊根部的感覺神經元是很敏銳的,在彼此關係尚未到位時就隨意輕撫、摩挲,觸覺傳達出的訊息非但不是友善,反倒像侵犯。

令人感受侵犯的又何止摸頭,身體髮膚均如是。諸如處於一方交通工具裡,隔壁陌生人豪氣的大腿或手肘越過我倆座位隱形中線,前面乘客將座椅往後壓到底,或後座膝蓋如一把槍抵住腦門般透過椅背頂著前座的我,凡此均迫使空間限縮,身軀隨之摺疊再摺疊,理智斷線就在一念間。還有初次見面冷不防就被盯著五官評論起面相,甚且扭開掌心細數感情、年壽與命運,有時是越說話就越靠近,彷彿肢體與臉孔內建著聽說系統,必得傾注全力貼近我方才能確切放送他自己。某些貼身用品的出借也在挑戰敏感神經極限,朋友曾將珍愛的筆借給旁人簽字,歸還後筆桿上的餘溫卻讓他心疼起筆的純潔,這麼說好像稍稍能解釋每當服務生俐落地取走我的手機,好意幫忙操作app時,我心裡隱隱滋生的那種不適。更別說,曾被央求借用過的粉撲、手巾、睫毛刷,這些物品沾染他者氣息後便形同易了主,即便完璧歸趙仍讓人不得不對她們忍痛說再見。

環境心理學說人與人間的安全距離約為方圓1公尺以上,待在範圍內便如置身防護罩。也許筆、手機、粉撲、手巾、睫毛刷和座位,都是自我疆界的延伸,每一個未經特許的碰觸,都像硬闖安全線、扒開他人防護罩那樣殘忍粗暴。

愛德華.霍爾(Edward Twitchell Hall Jr.)的空間關係學,更明確把「社交區域」界定在122 ~ 210公分之間,你我無涉者,請讓出2公尺鴻溝;即便友誼關係,也請允許我有1公尺的舒適。所以自小學伊始,共用一張課桌的兩人會劃定楚河漢界,你我不相犯原是人性,從小我們便懂得順從直覺捍衛地盤;幸好時代進化,現在學生一人一桌,一邊一國般暫且守住了疆域。倒是在圖書館閱覽區,仍常見一些人左邊座位放個背包,右邊擺一件外套,頗有對柱撒尿、劃地為界的意味。令人想劃地為界的,還有帶著窒息感的關注,如迎面而來非常用力的招呼,交淺言深般挽手搭肩,或隨時想幫忙提包包、搬重物,問候吃飽了沒要不要買午餐,晨昏定省可是我們並非摯友親子或愛人。對習慣自由的人來說,有些悲傷與快樂自己消化就好,不需時時有人執子之手,熱烈而憐憫地說:你還好嗎?最近很忙喔?你看起來好累啊。一定要多休息喔。

大疫年代,人們警戒著愛有多深,距離就有多遠。我們是不是也可對越界的一切如是表態呢?然拒絕對方太傷感情,不明講受苦的是自己,只能躲躲藏藏你進我退,像硬被拉著跳一支不愉快的雙人舞,對方專心舞步,自己則滿腦子想著伴舞音樂什麼時候會結束。

界線之拿捏真如跳一支雙人舞,進退得宜就成曼妙舞步,彼此往來舒適。若生澀初學,只要亦步亦趨,尚可相安無事。怕是搶拍壞了節奏,重心不穩左踩右踏,一再侵犯界線,再親密的舞伴都難以承受。更難為的是,界線因人因事因地隨時變換軌跡,難以有化約的要訣或節奏。

偏偏界線與越界像是力學關係,成對出現、角力拉扯又互為彼此。如同反作用效應,有圍牆就有翻牆,有教條就有反抗,該有界線時我們會試探,或者根本摸不清什麼叫底線,以為情誼穩固了,就可以沒有保留。多數時候我們不善於處理界線,常在越界代價一一浮現後,才驚覺失態。比如隱私、說話尺度、身體自主的邊界,當不清楚「我真的只能這樣」,而對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踩到地雷,彼此關係,就在某個不經意的午后,忽然引爆。一切就回不去了。

無論關係多親近,人與人間或許都存在著一條護城河吧。誰敢越雷池,我城便拉警報,甚者攻防輪替,就算追究出誰先越誰的界,整個態勢已難善了。霍華.蘇伯(Howard Suber)《電影的魔力》曾分析劇本裡的「愛情」,他說,「當兩個人彼此豐富對方的生命,我們稱之為『愛情故事』;但是當雙方想要毀滅對方,就成了『戰爭故事』。」世間眾多互動簡化後不也如此。互饋是善緣,你丟汽油彈我報之以炸藥真的就是戰爭,惡的循環讓越界代價如雪球越滾越大得無以復加。消極如我總覺得各自為政甚或迴避,無有互動也許就不會越界了。況且獨舞有獨舞的美,孤身隻影何來踩線的顧忌。

後來讀了柯慈(John Maxwell Coetzee)的小說《屈辱》,方知孤身隻影也有身不由己時,不是各自為政或迴避就能免除越界的可能。甚至一再應允「被越界」,也許都存在著超乎線性思維的不得不。

小說主角是離了婚在愛慾中浮沉的中年教授大衛,因與女學生不倫而被逐出校園,後又目睹自己的同性戀女兒露西被三個黑人輪暴。然露西不僅原諒了暴徒,還決心撫養強暴受孕的小孩,願意嫁給曾是她的長工,且可能涉嫌施害於她的黑人鄰居,成為他的姨太太,甚至放棄產權成為佃農,妥協的原因是為了保有現在的寧靜及農莊。

故事情節處處諷喻新南非在種族隔離政策取消後所併發的問題,包含性犯罪、土地所有權爭執,和以暴制暴的風氣。在偏鄉經營農場的露西,顯然是影射歐洲殖民主義。黑人從長期受欺壓的殖民時代翻身,得以分配社會資源和財富。然而,殖民創傷依然深烙,主權易位並未帶來種族融合的烏托邦,隱隱約約不同種族間的冤冤相報和隨之而來的屈辱,彷彿都在昭示越界的代價。

與其說落敗者只能屈服或逃離,否則無法化解一場場劫難,我更願相信是露西選擇了不平等交易,只為換回個人安全距離。所以露西在事發後對大衛說:「這會不會是留在這裡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殖民即是越界,它違反意願強硬地突破界線,踏入對方領域。農場事件便投射出報應式的情勢翻轉。露西受害,似意味著以白人女性身分去償還父親罪債,受過傷的歷史正從後代子孫身上討回公道。如果血脈相連是災難的延續,那此生要面對的課題,就是與生俱來的原罪嗎?而我種下的惡果,何以不是自身來承擔,對後世輪迴的教訓又是何苦來哉?戲劇裡壞人終會罪有應得的橋段,即使遲來,正義降臨的那一刻至少令人痛快。但現實令人氣結的往往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世界似乎以一種奇怪的邏輯運作著,可是冥冥中又自有某種定數。

小說裡關於衝突、侵犯、受辱、讓步及妥協間的角力,幾近群魔亂舞,跳脫線性,難以釐清因果。怪不得無論我們如何認同非裔美籍詩人瓦希德(NayyirahWaheed)所言,「說『不』也許會惹惱他人,卻能讓自己感到自在」(’No’ might make them angry, but it will make you free),故事(或者現實)最終仍選擇走向非線性發展。

在女學生之前,大衛曾固定每周四午后與兼職妓女索拉雅雲雨,當他想進一步窺探她的私生活,卻使索拉雅自他的世界中消失。除卻對殖民侵略者的隱喻,這似也告誡著硬闖禁地的下場──無論存心與否,一旦越界,代價可能就是關係的終結。

這令人不得不戒備越界的撫觸、探問或窺視,情感關係也好,手牽手的友誼也好,或是關切示好的種種,不單是喜不喜歡,而是「一定要這樣嗎」的疑惑。面對世間各式規範,會不會人人都曾經是「大衛」?有意無意不斷踩線,為此招致接連屈辱,卻只能無言以對。那麼,因越界而付出的代價之所以能產生壓倒性的制衡,大抵真出於我們的內裡對自尊還有道底線吧。

面對「被越界」有時也是無言以對的。無言的本質是無奈,抑或有比界線更無法割捨、放下的事物。我總是想起露西。還有我的父親。

我曾不只一次問過父親關於南部土地的事。那是許久以前阿公留給下一代的資產,曾經父親與叔伯們均分持有,而後界線模糊被鄰人占去了部分,父親因早早離鄉便漸次讓出土地權狀給弟兄。後來他用退休金在母親彰化娘家附近買了一塊地,蓋好農舍後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把恁阿公給我的土地又買回來了。」每每看他載著整車農產回南部分予親戚,又裝滿一車不同的農產回來,交換禮物般時常有驚喜,我才慢慢明白在父親心裡有些東西比界線更需要珍視,自己的領地也可能以另一種方式存在。

這讓我更敬重一些人護持界線的心意,在固守疆域、迴避越界的同時,那會不會也是對彼此關係的珍視。林婉瑜〈開始〉一詩最後是這樣的:「我害怕/從身體開始的/也會/從身體結束。」所以相處時,能不能先來點其他的,除了試探間距、踏進未受邀的領地。也許害怕越界的開始,是因為捨不得從這裡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