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宋詞去聽雨／楊文利

楊文利

1

宋末元初遺民詞人蔣捷自經喪亂，念故國之淪亡，感身世之飄零，作《虞美人·聽雨》以寄意，其詞曰：“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三個場景，三段際遇，三種心境，濃縮了詞人一生。此即時空並置之法，以“聽雨”為線索，一以貫之，則少年之風流、壯年之漂泊、晚年之孤寂盡在其中矣，其語簡意盡有如此焉。

宋詞以聽雨為題者甚多，唯此首最佳。詠雨詩起於魏晉，沿於初唐，盛於中晚唐。迨至兩宋，承晚唐、五代之遺風，詠雨詞遂大行於世。而以雨聲入詞者，亦時有之。其為詞也，聽雨觀雨，各得其宜，摹聲傳神，各臻其妙。一部《全宋詞》，開卷必有聽雨之篇。至今讀之，恍聞淅瀝之聲，洋洋乎盈耳哉。

雨自空而墜，緩急疏密，各有節奏。周邦彥詞云：“濃靄迷岸草。蛙聲鬧，驟雨鳴池沼。”蘇軾詞云：“急雨蕭蕭作晚涼，臥聞榕葉響長廊。”趙長卿詞云：“密雨隨風，昨來一夜簷聲溜。”夫驟雨、急雨、密雨者，謂雨之驟至，屋瓦皆震，有淋漓之勢。陳與義詞云：“行到石橋聞細雨。聽還住。風吹卻過溪西去。”葉夢得詞云：“數聲微雨風驚曉，燭影欹殘照。”吳潛詞云：“晚來小雨鳴簷角。又還煙障雲幕。”黃裳詞云：“煙雨急、一片篷聲碎，醉眼看山還醒。”朱孫詞云：“春愁在、碎雨敲花聲裏。”歐陽修詞云：“昨夜蕭蕭疏雨墜。悉不寐。朝來又覺西風起。”夫細雨、微雨、煙雨、碎雨、疏雨者，謂雨之至細，空蒙滴瀝，饒纏綿之致。周邦彥詞云：“對宿煙收，春禽靜，飛雨時鳴高屋。”張炎詞云：“亂雨敲春，深煙帶晚，水窗慵憑。”夫飛雨、亂雨者，謂雨之亂落，恣肆飄灑，窮飛動之姿。盧炳詞云：“客裏驚嗟又歲除。蕭蕭寒雨滴茅廬。”譚宣子詞云：“離別苦。那堪聽、敲窗凍雨。”夫寒雨、凍雨者，謂雨之甚寒，侵肌徹骨，極淒涼之感。凡斯種種，兼聽覺、視覺、觸覺而有之，曲盡形容之妙。

雨四時常有，見諸篇詠者，惟秋雨最多，春雨次之，夏雨又次之，冬雨則鮮矣。凡此四者，其聲既殊，哀樂之情複異，而傷春悲秋之感多有。姜夔詞云：“此時歸去，為君聽盡秋雨。”毛滂詞云：“數點秋聲侵短夢，簷下芭蕉雨。”秋雨是也。朱淑真詞云：“病酒無聊，攲枕聽春雨。”張炎詞云：“清明時節雨聲嘩。潮擁渡頭沙。”春雨是也。歐陽修詞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葉夢得詞云：“蕭蕭疏雨亂風荷。微雲吹散，涼月墮平波。”夏雨是也。張元幹詞云：“歸去更闌。細雨鳴窗一夜寒。”韓元吉詞云：“明年此夜知何處。且插梅花，同聽畫簷雨。”冬雨是也。

晨昏旦暮，時聞雨聲。蘇軾詞云：“枕上夢魂驚。曉簷疏雨零。”周邦彥詞云：“暗葉啼風雨，窗外曉色瓏璁。”此為朝雨。柳永詞云：“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晏殊詞雲：“飲散短亭人欲去。留不住。黃昏更下蕭蕭雨。”此為暮雨。楊萬裏詞云：“午夢扁舟花底，香滿西湖煙水。急雨打篷聲，夢初驚。”史達祖詞云：“蕙花老盡離騷句。綠染遍、江頭樹。日午酒消聽驟雨。”此為晝雨。辛棄疾詞云：“夜雨共誰聽。盡教清夢去，兩三程。”黃庭堅詞云：“乍夜永，涼天氣。雨稀簾外滴，香篆盤中字。”此為夜雨。

2

雨聲之於詞，非止自然之聲而已，乃是詞人心聲，別有寄託。南朝梁《金樓子·立言篇九下》云：“雨以時降則謂之甘，及其失節則謂之苦。”清吳喬《圍爐詩話》亦云：“景物無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則景哀，情樂則景樂。”詞人聞雨聲而興感，托雨聲以寓意。其歡愉之情，愁怨之懷，皆寄於此也。約略言之，可別為四：

一曰喜雨。胡幼黃《水調歌頭》有云：“有喜君初度，風雨作秋聲。”其自注雲：“壽段知事。時方旱，祈雨大作。”劉克莊詞云：“宿雨頻飄灑。歡喜西疇耕者。終朝連夜。有珠璣鳴瓦。”此謂好雨應時，欣然而喜。仇遠詞云：“且盤桓。聽風聽雨，山北山南。”林正大詞云：“清夜永，開春酌。聽細雨，簷花落。”此謂遇雨得暇，優遊自在。趙師俠詞云：“風送雨聲來。涼生真快哉。”程垓詞云：“急雨鬧冰荷，銷盡一襟煩暑。”此謂急雨生涼，暑溽頓消。

一曰愁雨。如周邦彥詞云：“黃昏客枕無憀，細響當窗雨。”吳文英詞云：“客愁重、時聽蕉寒雨碎，淚濕瓊鐘。”張詠詞云：“無端一夜空階雨，滴破思鄉萬裏心。”言其去鄉之感也。聶勝瓊詞云：“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張元幹詞云：“蕭蕭疏雨滴梧桐。人在綺窗中。離愁遍繞，天涯不盡，卻在眉峰。”程垓《天仙子》“點滴芭蕉和雨聽。約個歸期猶未定。一夜夢魂終不穩。”述其悵別之意也。張元幹詞云：“西窗一夜蕭蕭雨。夢繞中原去。”張炎詞云：“連昌約略無多柳，第一是、難聽夜雨。”王瀾詞云：“故國傷心，新亭淚眼，更灑瀟瀟雨。”抒其家國之痛也。李清照詞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辛棄疾詞云：“勝欲讀書已懶，只因多病長閑。聽風聽雨小窗眠。過了春光太半。”蔣捷詞云：“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敘其身世之悲也。

一曰雅雨。如陸遊詞云：“且釣竿漁艇，筆床茶灶，閑聽荷雨，一洗衣塵。”蔡伸詞云：“玉鼎翻香，紅爐疊勝，綺窗疏雨瀟瀟。”陳師道詞云：“清詞麗句前朝曲。使君借與燈前讀。讀罷已三更。寒窗雨打聲。”辛棄疾詞云：“阮琴斜掛香羅綬。玉纖初試琵琶手。桐葉雨聲幹。真珠落玉盤。”烹茶焚香，吟詩彈琴，盡得清雅之趣。

一曰禪雨。蘇軾陷“烏臺詩案”，幾罹殺身之禍，遠謫黃州，嘗作《定風波》云：“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讀之想見其曠達從容，蕭灑自適，此禪家無執無著之悟境也。韓淲詞云：“殘春風雨繞簷聲。山空分外鳴。”止禪師詞雲：“古音少。素琴久已無弦，俗子未知道。聽雨看雲，依舊靜中好。”吳儆詞云：“目力已隨飛鳥盡，機心還逐白鷗閑。蕭蕭微雨晚來寒。”蔣捷詞云：“昨宵穀水，今夜蘭皋。奈雲溶溶，風淡淡，雨瀟瀟。”凡此諸例，蕭然有物外之思，於空、靜、閑、淡中見禪意。

3

觀宋人詠雨之詞，率多植物意象，皆托物以寓意，尤喜梧桐、芭蕉。惟此二者，葉闊而厚，庶有放大雨聲之效。梧桐望秋先隕，故曰“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也。凡秋雨賦詩，往往多用梧桐，而離愁別恨自見。唐溫庭筠《更漏子·玉爐香》有云：“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情深詞婉有如此。蘇軾詞云：“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覓處。”蓋襲用其語。晏殊詞云：“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晏幾道詞云：“臥聽疏雨梧桐。雨餘淡月朦朧。”吳文英詞云：“疏桐翠井早驚秋。葉葉雨聲愁。”仲並詞云：“庭梧葉密未驚秋。風雨瀟瀟特地愁。”無限淒感，寓乎其中。

芭蕉雨亦多有之，複與羈旅愁思、閨閣怨情有關也。李清照南渡之後，時有故鄉、故國之思，賦《添字醜奴兒》詞云：“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情詞淒婉，低徊欲絕，其家國興亡之感，傷逝懷舊之意，可謂至矣。歐陽修詞云：“深院鎖黃昏，陣陣芭蕉雨。”張先詞云：“怨入眉頭，斂黛峰橫翠。芭蕉寒，雨聲碎。”晁補之詞云：“耳邊愁聽雨蕭蕭，碧紗窗外有芭蕉。”陳允平詞云：“漸睡醒、明河暗，芭蕉幾聲雨。”芭蕉淅瀝作聲，無端增添了愁緒，故多悽楚之音。

荷雨有之，如蔣捷詞云：“三更夢斷敲荷雨，細聽來、疏點還歇。”辛棄疾詞云：“晚風吹雨，戰新荷、聲亂明珠蒼璧。”松雨有之，如毛滂詞云：“老對凍醪留客話，醉爬短髮枕書眠。伴人松雨隔疏簾。”辛棄疾詞云：“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竹雨有之，如陳師道詞云：“離別尋常今白首，更須竹雨蕭蕭。”趙彥端詞云：“雨聲不斷垂簷竹。清歌喚起清眠熟。”楊柳雨有之，如柴望詞雲：“淒淒楊柳瀟瀟雨，悄窗怎禁滴瀝。”王質詞云：“細雨蕭蕭變作秋。晚風楊柳冷颼颼。”菰蒲雨有之，如葛郯詞云：“終不如、歸去在苕川，看千頃菰蒲，亂鳴秋雨。”蔣捷詞云：“染柳煙消，敲菰雨斷，歷歷猶寄斜陽。”

古今詩人詠雨者，多與落葉、落花構成意象組合，秋愁春怨，一寓於此。如辛棄疾詞云：“翻樹啼鴉聲未徹。雨聲驚落葉。”周邦彥詞云：“墜葉驚離思，聽寒螀夜泣，亂雨瀟瀟。”吳文英詞云：“聽風聽雨，春殘花落門掩。”陳克詞云：“簷雨為誰凝咽，林花似我飄零。”劉仙倫詞云：“坐聽竹風敲石磴，旋傾花水漱春酲。落梅和雨打簾聲。”時光易逝、年華易老的生命意識，見於言外。

4

詞人賦詠，每以雨聲與其它聲音應和，以收襯托之用，風、雨對舉，尤為習見。如吳文英詞云：“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程垓詞云：“風敲窗。雨敲窗。窗外芭蕉雲作幢。聲聲愁對床。”李清照詞云：“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張炎詞云：“老枝無著秋聲處，蕭蕭倦聽風雨。”風聲、雨聲相提而並論，即所謂互文也，除指自然之風雨外，亦兼指人世之風雨而言。

蔣捷嘗賦《聲聲慢·秋聲》有云：“黃花深巷，紅葉低窗，淒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簷底鈴聲？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且說雨聲，而及風聲、更聲、鈴聲、彩角聲、馬聲、笳聲、砧聲、蛩聲、雁聲，其聲繁，其情深也。

張炎《探春慢》云：“列屋烘爐，深門響竹，催殘客裏時序。投老情懷，薄遊滋味，消得幾多悽楚。聽雁聽風雨，更聽過、數聲柔櫓。暗將一點心，試托醉鄉分付。借問西樓在否。休忘了盈盈，端正窺戶。鐵馬春冰，柳蛾晴雪，次第滿城簫鼓。閑見誰家月，渾不記、舊遊何處。伴我微吟，恰有梅花一樹。”姜夔《齊天樂·蟋蟀》云：“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幽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此二詞，雨聲與風聲及各種聲音合奏、共鳴，而幽怨之思寓焉。

蘇軾詞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朱淑真詞云：“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歐陽修詞云：“手把金尊難為別，更那聽、亂鶯疏雨。”李彭老詞云：“聽鴉啼春寂，暗雨蕭蕭吹怨。”王沂孫詞云：“故山院宇。想邊鴻孤唳，砌蛩私語。數點相和，更著芭蕉細雨。”李之儀詞云：“夜雨滴空階。想見尊前賦詠才。更覺鳴蛙如鼓吹，安排。”陳德武詞云：“幾回夢繞山西。耐疏篷夜雨，驚枕晨雞。”張掄詞云：“藤陰滿地走龍蛇，泉聲萬壑鳴風雨。”此皆自然之聲也。

張元幹詞云：“一枕秋風兩處涼。雨聲初歇漏聲長。”吳潛詞云：“午鼓驚回，依然塵世，撲簌疏窗雨。”陳德武詞云：“待數殘二十五、寒更點，聽餘一百八、曉鐘聲。雨卻敲篷，灘頭激纜，總與離人訴不平。”呂勝己詞云：“那堪聽風雨，渭城吹角。”謝逸詞云：“霜砧聲急。瀟瀟疏雨梧桐濕。”劉塤詞云：“酸風泠泠。哀笳吹數聲。碎雨冥冥。”張輯詞云：“梧桐雨細。漸滴作秋聲，被風驚碎。潤逼衣篝，線嫋蕙爐沈水。悠悠歲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紫簫吟斷，素箋恨切，夜寒鴻起。”姚勉詞云：“鄰笛喚將鄉思動，聽秋聲、又入梧桐雨。”周紫芝詞云：“調寶瑟，撥金猊。那時同唱鷓鴣詞。如今風雨西樓夜，不聽清歌也淚垂。”樓鑰詞云：“移床更近欄邊坐，要聽棋聲雜雨聲。”此皆人為之聲也。

5

漂泊在旅途也罷，安居在故土也罷，詞人心緒輒為雨聲撩亂，而感慨系之。誠如南宋吳沆《環溪詩話》所云：“旅中聞雨則思家，在家聞雨則思旅中。”觸景動情，每形於篇什，見於吟詠。

旅中聞雨也者，多與客舟、孤館、長亭有關，身世飄零之感，思鄉懷遠之意，蓋可見矣。張元幹詞云：“臥扁舟，聞寒雨，數佳期。又還是、輕誤仙姿。”賀鑄詞云：“欲寄書如天遠，難銷夜似年長。小窗風雨碎人腸，更在孤舟枕上。”張炎詞云：“不恨片篷南浦，恨剪燈聽雨，誰伴孤吟。”此客舟聞雨也。李清照詞云：“人道山長山又斷。蕭蕭微雨聞孤館。”黃大臨詞云：“水村山館，夜闌無寐，聽盡空階雨。”劉過詞云：“一枕新涼眠客舍，聽梧桐、疏雨秋聲顫。”此孤館聞雨也。柳永詞云：“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蘇軾詞云：“離亭欲去歌聲咽。瀟瀟細雨涼吹頰。”此長亭聞雨也。

在家聞雨也者，以深院、小樓、回廊最為常見，每多愁苦之詞。仇遠詞云：“深院蕭蕭梧葉雨。知道秋來，不見秋來處。”王炎詞云：“新愁正上自眉峰，黃昏庭院瀟瀟雨。”此深院聞雨也。張炎詞云：“小樓昨夜雨聲渾。春到三分。秋到三分。”晏殊詞云：“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瀟瀟雨。”此小樓聞雨也。曹勳詞云：“雨逐漏聲長。小院回廊。”耿時舉詞云：“碧井臥花人寂寞，畫廊鳴葉雨瀟瀟。”此回廊聞雨也。

辛棄疾詞云：“夜語南堂新瓦響，三更急雨珊珊。”張元幹詞云：“短髮霜粘兩鬢，清夜盆傾一雨，喜聽瓦鳴溝。”雨鳴瓦也。趙師俠詞云：“夜雨鳴簷聲錄蔌。薄酒澆愁，不那更籌促。”黃機詞云：“花落畫簷鳴細雨，岑岑。滴破相思萬裏心。”雨鳴簷也。柳永詞云：“夜雨滴空階，孤館夢回，情緒蕭索。”陳亮詞云：“又簷花、落處滴碎空階，芙蓉院、無限秋容老盡。”雨鳴階也。

北宋蔡絛《西清詩話》云：“南唐李後主歸朝後，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鬱鬱不自聊，嘗作長短句云：‘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暖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關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何處也，天上人間。’含思淒惋，未幾下世。”韓淲有“綺疏明薄暮，簾外雨潺潺”之句，蓋取此也。蘇軾詞云：“簾外瀟瀟微雨、做輕寒。”秦觀詞云：“無緒。無緒。簾外五更風雨。”此隔簾聽雨也。

周紫芝詞云：“一點殘紅欲盡時。乍涼秋氣滿屏幃。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陳允平詞云：“依依翠屏香冷，聽夜雨、動離情。”周密詞云：“曲屏遮斷行雲夢，西樓怕聽疏雨。”此隔屏聽雨也。

賀鑄詞云：“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陳文蔚詞云：“盡日北窗聽雨臥，任他們巷長蒿萊。”蔡伸詞云：“並枕東窗聽夜雨。偎金縷。雲深不見來時路。”仇遠詞云：“聽盡西窗風雨。又聽東鄰砧杵。”此隔窗聽雨也。

吳則禮詞云：“朱檻瀟瀟過微雨。送斜陽西去。”曹勳詞云：“冷煙迷望處。聲斷闌幹雨。無計問行雲。黃昏空掩門。”仲殊詞云：“一霎雕欄疏雨罷。三月十三，曾是寒食夜。”此隔檻聽雨也。

適於聽雨之地，以江南為首選，殆江南之地多雨，聲甚婉轉清越，足以動人興感者。五代韋莊作《菩薩蠻》五首，其二云：“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斯地也，乃有斯作。張炎詞云：“江南又聽夜雨，怕梅花、零落孤山。”周邦彥詞云：“寒夜夢初醒。行盡江南萬里程。早是愁來無會處，時聽。敗葉相傳細雨聲。”其次莫如瀟湘，如張炎詞云：“夢遊忘了江南，故人何處，聽一片、瀟湘夜雨。”陳允平詞云：“風蕭蕭。雨騷騷。風雨蕭騷梧葉飄。瀟湘江畔樓。”

6

詞人之詠夜雨者多矣，蓋因更闌人靜，雨聲入耳怵心，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故青燈二字，每見於詞。如朱敦儒詞云：“一夜雨聲連曉。青燈相照。”吳潛詞云：“客枕夢回聞二鼓。冷落青燈，點滴空階雨。”歐陽修詞云：“燈花前、幾轉寒更，桐葉上、數聲秋雨。”吳文英詞云：“窗外捎溪雨響。映窗裏、嚼花燈冷。”雨聲燈影，益增寂寞耳。

聽夜雨，動離情，乃覺枕冷衾寒。如趙長卿詞云：“西風轉柂蒹葭浦。客愁生怕秋闌雨。衾冷夢魂驚。聲聲滴到明。”周密詞云：“欹枕聽新雨，往事朦朧。”舒亶詞云：“一夜芭蕉雨。玉漏為誰長。枕衾殘酒香。”惠洪詞云：“薄衾孤枕，夢回人靜，徹曉瀟瀟雨。”

簷外雨聲不已，輒擾人清夢。如柳永詞云：“夢覺小庭院，冷風淅淅，疏雨瀟瀟。”辛棄疾詞云：“不堪向晚簷前雨，又待今宵滴夢魂。”賀鑄詞云：“芭蕉襯雨秋聲動。羅窗惱破鴛鴦夢。”萬俟詠詞云：“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裏燈。此時無限情。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展轉不成寐，難消永夜。如晏殊詞云：“碧紗秋月，梧桐夜雨，幾回無寐。”歐陽修詞云：“窗在梧桐葉底。更黃昏雨細。枕前前事上心來，獨自個、怎生睡。”賀鑄詞云：“誰愛松陵水似天。畫船聽雨奈無眠。”方嶽詞云：“數葉芭蕉數葉秋，燈長雨久不眠愁。”

聞雨聲而生愁思，乃買酒澆之。如柳永詞云：“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王大簡詞云：“夢期疏，書約誤。腸斷夜窗風雨。燈暈冷，漏聲遙。酒消愁未消。”韓淲詞云：“溪風吹雨晚打窗。把心情、闌入醉鄉。”王沂孫詞云：“謾無聊，猶掩芳樽，醉聽深夜雨。”

唐李商隱嘗作《夜雨寄北》，有“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之句，客愁羈思，溢於言表，宋人以之入詞。如張炎詞云：“瘦吟心共苦，知幾度、剪燈窗小。何時更、聽雨巴山，賦草池春曉。”張輯詞云：“更誰與、翦燭西窗，且醉聽山雨。”仇遠詞云：“巴山何處。自剪燈聽雨。”彭元遜詞云：“待他年、君老巴山，共君聽雨。”凡此之類，皆寓思遠懷舊之意。

唐韋應物《示全真元》云：“寧知風雪夜，複此對床眠。”白居易亦有《雨中招張司業宿》云：“能來同宿否，聽雨對床眠。”宋人乃化用以述相聚之意。如仇遠詞云：“白雲窗冷燈花小，夜靜對床聽雨。”辛棄疾詞云：“並床聽夜雨，出蘚轆轤青。”林正大詞云：“夜雨連床追舊事，惟恨音書漸少。”蓋取諸此。

蘇軾、蘇轍手足之情甚篤，然二人仕途沉浮，聚少離多。蘇轍《逍遙堂會宿二首》詩序曰：“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既壯，將遊宦四方，讀韋蘇州詩，至‘安知風雨夜，複此對床眠’，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閒居之樂。故子瞻始為鳳翔幕府，留詩為別，曰‘夜雨何時聽蕭瑟’。其後子瞻通守餘杭，不見者七年。熙寧十年二月，始復會於澶、濮之間。相從來徐，留百餘日，時宿於逍遙堂。追感前約，為二小詩記之。”故其詩有“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之句。十五年後，蘇軾知潁州，作《滿江紅·懷子由作》一詞，其中有云：“清潁東流，愁目斷，孤帆明滅。宦遊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生華髮。”可知蘇軾始終不忘對床聽雨之約，其悵婉足以動人。

【作者簡介】楊文利，男，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長期從事媒體工作，作品散見於《星星詩刊》、《散文》等報刊。（圖片翻攝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