蹖田岸/夏俊山

夏俊山

田埂上,我在獨自漫步。

“你剛回老家,怎麼就蹖(chōng)田岸呀?”兒時的夥伴,如今已六十開外的張爹問我。田埂,家鄉話叫田岸;在田埂上隨意走,家鄉話叫“蹖田岸”。

張爹問我,也許是不懂得我對田岸的感情。回到老家就蹖田岸,我是忘不了田岸相伴的童年時代、少年時代啊。

1960年代,鄉村的農民叫社員或勞力。春天,上工哨聲一響,男女勞力紛紛下地勞動。棉苗才五、六片葉,男勞力就得挑糞施肥,女勞力則松土除草。生產隊裏無閒人,也沒有幼稚園。我們這些孩子沒人照料,通常會被丟在田岸上。田岸兩邊都長著野草,野草中有形態各異的小昆蟲,下麵爬著螞蟻。膽大的,趴在田岸邊,抓住昆蟲,裝進空火柴盒,扯草葉喂它;膽小的,看螞蟻忙忙碌碌的趕路,搬家,看膩了,就扔扔土塊,看誰扔得遠。有時,還會有鳥兒在田岸上覓食、梳理羽毛,於是幾個孩子頓時安靜下來,躡手躡腳悄悄靠近,想逮住一只,遺憾的是,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全大隊只有一家小商店,兒童食品僅一種:一分錢一粒的水果糖。客人來了,會買一些水果糖作為禮物。平時沒有來客,有誰捨得買水果糖給孩子吃?而田岸邊可以找到茅針,就成了水果糖的替代品。只不過穀雨過後,茅針變老了,嚼在嘴裏像紙絮。那時大家管張爹叫“二頭”。“二頭”大概肚子餓,貪吃,吃了大把很老的茅針,消化不了,拉在田岸上的糞便連顏色都像茅針

夏天,最有趣的是水田的田岸。隨著氣溫升高,水田的田岸邊,野草長得好像特別快。生產隊要積肥,不讓田岸旁的草瘋長,割草漚肥,是女勞力常幹的活兒。在水田邊,我和幾個夥伴釣起了青蛙。釣青蛙不需要專門的餌料,只需要一根比手臂稍長的竹竿,一頭拴上麻線,麻線的一頭拴一小棉球。提著竹竿,讓棉球在田岸邊上下跳動,躲在稻田裏的青蛙就會趕來,把棉球當昆蟲捕食,我們趁機下手,逮過不少青蛙。

田岸邊的草割完了,原先被草遮住的一些小洞露出來了。這些洞,有的裏面有長魚(黃鱔),有人用腳踏車的廢鋼絲做了長魚鉤,沿著田岸釣長魚,我跟著看熱鬧,一條田岸走到頭,常常能釣好幾條長魚。到了晚上,有人在水田岸邊放長魚丫子。這是一種竹篾編織的捕長魚的工具,進口處有倒刺,裏面有蚯蚓做誘餌,長魚鑽進去出不來。收長魚丫子是田岸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紛紛走上田岸看熱鬧。最讓我驚恐的一次是,倒長魚的章黑皮從長魚丫子裏倒出的不是長魚,而是一條長長的赤練蛇!

我最喜歡的是秋天的田岸,那是我和小夥伴們追逐嬉鬧的樂園。秋陽裏,站在田岸放眼望,稻穀黃燦燦的,就像金色的湖面,湖面上,有一支隊伍像一條龍,在稻田和隊場之間遊來遊去,那是挑稻把的隊伍,他們的號子聲比湖上的漁歌更加嘹亮。用不了幾天,稻子就變成了稻草。沒曬稻草時,我和小夥伴們在田岸上滾彈子兒,推鐵環,有時還把田岸當跑道,比賽誰跑得快。曬稻草時,大片的稻草躺在田岸上,一日比一日乾燥,我和小夥伴滾不成彈子兒,索性躺在稻草上。那一刻,田岸托起了我的身體,我感覺,田岸就是一張碩大的床,就這麼躺著,眯一會兒,有風,暖暖地從身上撫過,深吸一口氣,啊,有野花的氣息,但更濃的是稻草的清香。

忽然,同樣躺在田岸上的“二頭”叫起來:飛機!有飛機!其實,我也看到了飛機,穿行在棉絮一樣的雲朵之間,只不過我不像他那樣大驚小怪。我注意力在在田岸那頭的歌聲:“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藤兒越肥瓜越甜/藤兒越壯瓜越大啊。”看看田岸,我忽然覺得,歌兒唱的就是我們,你看這長長的田岸,多像一根藤啊,我們躺在田岸上,就像掛在藤上的瓜。魯迅回憶小時候的百草園:“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裏低唱,蟋蟀們在這裏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老家的田岸啊,應該比魯迅熟悉的百草園更值得回味,更令人難忘。

從家鄉的田岸出發,我考進了大學,走進了城市。樹高千尺不忘根,我怎麼忘得了家鄉的田岸呢,如今,回到老家就出門蹖田岸,田岸,這是我人生中的重要起點啊,張爹,不,讓我叫你一聲“二頭”吧,你知道田岸在我心中的分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