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盲聾者的東京大學教授・福島智「活著本身就是一項使命」

盲聾者,是指視覺和聽覺兩者出現障礙的人。提到人類史上最有名的盲聾者,大家都知道是海倫・凱勒(1880-1968年),不過現代日本也有一位足以名留青史的人物――東京大學教授・福島智。他經歷了9歲失明、18歲失聰的磨難,成為世界上首位大學專任教師。專訪中,除了有關盲聾者的溝通方法和收集資料的手段等的基本情況之外,福島教授也分享了他所思考的「活著的意義」。

電影《指尖上綻放的愛》(導演松本准平)改編自福島智教授的成長歷程,去年11月起在日本全國上映,首週末就創下獨立電影院(Mini Theater)的票房第一名等,引起廣大的迴響。


電影《指尖上綻放的愛》劇照。先是失去視力,然後又失去聽力的智(田中偉登),18歲成功進入大學就讀,一旁為母親令子(小雪)©THRONE / KARAVAN Pictures

電影上映之際,福島教授本人接受nippon.com的採訪,當時的文章被翻譯成繁體中文、西班牙文、法文、英文、阿拉伯文,世界各地有許多人接觸到他的故事。

人類史上首位盲聾者大學教授・福島智:「溝通帶來光明」由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指尖上綻放的愛》上映 | Nippon.com

電影《指尖上綻放的愛》(導演松本准平)是講述一位18歲完全喪失視力和聽力的少年,以及一路陪伴他成長的母親的故事。改編自世界上首位在大學擔任專任教師的盲聾者――東京大學教授福島智的真實故事。透過這次電影上映的機會,本網訪問到福島教授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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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島希望有更多人能夠看到這部電影,於是在百忙之中接受了長達2個小時的採訪,為了符合他個人的期望,上一篇文章主要聚焦在電影裡的故事,礙於篇幅限制,還有很多非常珍貴的採訪內容沒有放進去,因此希望透過本文的精華整理,與讀者分享。

盲聾者是如何溝通的?

一開始採訪,先問到:「你曾經自己主動跟他人說話嗎?」之所以會這麼問,是因為福島教授與先天性失聰或者是童年時期失聰的聽障者不同,他在18歲以前都還聽得到,所以開口說話是沒問題的。而他是這麼回答的:

「所謂的溝通,光是開口說話是不行的。如果無法傾聽對方說的話,就變成了單方面的自言自語。如果沒什麼特別的情況,我只有在與通譯員連接的時候才會主動開口。也就是只有在能夠知道對方在說什麼的狀態下才會與他人溝通。不過,因為我是自己一個人去洗手間,所以也許會一邊走路,一邊喃喃自語說:『今天很冷』之類的。」


走在先端科學技術研究中心走廊的福島教授。可自行去洗手間,毋須透過輔助。

這裡說的「與通譯員連接」,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要有通譯員本人在場。喪失了視力和聽力的福島是依賴指尖的觸覺來溝通。因此,坐在福島身邊的通譯員,負責將對方說的話轉換成「指背點字」,手指交疊,用指尖在福島的指背上按壓來傳達內容。

指背點字是指利用點字機打字的訣竅,疊在對方的手指上按壓來進行溝通的方法。如同電影《指尖上綻放的愛》裡所描述的,「發明」指背點字法的是福島的母親令子,以突發奇想的點子為基礎進行改良,至今作為盲聾者即時溝通的手段之一普及開來。


福島教授是透過指背點字通譯員(左為春野桃子女士)在指背上按壓,理解對方所說的內容。

曾經是個熱愛音樂的少年

透過指背點字通譯員的中介,與福島教授的對話才得以成立。採訪者一提問,通譯員即時傳到福島的指背上,就能夠立刻聽到福島教授爽朗的應答,時間差比外語口譯的對話還要短,應答如流,完全不會意識到眼前的受訪者活在無聲無光的世界。

福島教授的個性開朗寬容,於是利用這個機會,請教了許多問題。

―因為教授在發聲上沒有問題,想問您會去唱卡拉OK嗎?

「我不去卡拉OK,因為一旦沒有回應,就無法判斷音程。如果是還稍微聽得到聲音的聽障者,或許有的人會去唱卡拉OK。但是,我的情形是以前聽得很清楚,知道真正的音樂是什麼,就不想要把歌唱得七零八落。」

―聽說您在少年時代失去視力之後,對於披頭四、賽門與葛芬柯(Simon & Garfunkel)等的音樂相當著迷。

「我在高中曾經組過樂團,擔任作詞・作曲,自己也會唱歌。即使逐漸喪失聽力之後,當作玩票性質也會偶爾彈個鋼琴,或者是創作一些會場用的曲子。」

―幾年前,您也曾在活動上與音樂人小室等(KOMURO Hitoshi)一起作曲是嗎。

「當時由我作詞・作曲,他擔任主唱。在這部電影,我問過導演能否使用這首歌,因為是由專業的音樂人所演奏,會衍生出各種權利問題,也需要經費,所以電影裡真奈美同學口中哼唱的,就是那首曲子的其中一段。真的只是輕輕帶過而已,還是覺得有點可惜(笑)。」


在盲校上學的智暗戀同學增田真奈美(吉田美佳子)©THRONE / KARAVAN Pictures

如何接觸網路新聞

對身為學者的福島來說,閱讀就是工作的一部分,想必應該是使用點字書。於是,詢問了關於盲聾者是如何閱讀的問題。

―您在閱讀時,是使用「漢字點字」嗎?

「哇,你對這麼冷門的東西還有涉獵啊。」

―沒有沒有,我是臨時抱佛腳的。

「在日本,基本上是使用普通的6點式點字(假名表記)。但是,到目前為止為盲人設計的漢字點字法可分為兩種:用8點來表記漢字的『漢字點字法』與用6點表記漢字的『6點式漢字』,這兩套都是出色的點字系統,不過因為一些因素和情況,所以到現在都還沒被認定為『正式的點字』。我以前曾經學過8點式的『漢字點字』到一定程度,結果實際使用的還是普通的假名表記點字。讀寫的時候,因為點字和漢字也能夠互換,必要時會使用「漢字詳細讀法」指令來確認是哪一個漢字。」

―您在小學學到的,用形體來記住漢字的數量應該不多吧?

「即使腦中無法浮現出漢字形體,但是我知道是什麼意思,還有要在什麼時候使用。廣辭苑也有推出點字檔,是我的愛書之一,經常在查字典。不過,有時不知道簡單的漢字用法,也會向周圍的人詢問。例如,演講時會用到『DAI』是哪一個『DAI』(演台endai=講台),是「台所」(台所daidokoro=廚房)的『台』,昨天也出現過類似的情形。」

經教授這麼一說,才知道自己不懂「如何用電腦閱讀點字檔」,因此進一步詢問後,才知道有專門的機器可以把文字檔轉為點字,使用這樣的機器,連上網路,就可以閱讀新聞報導了。也有輸入點字轉換為文字檔的功能,所以可以收發電子郵件。


盲文顯示機「Braille Sense」。點字檔是用6行32格的顯示器(前面的黑色部分)來表示,可以用手指來讀取內容。

「視障者可以利用智慧型手機的朗讀功能來聽,但是對我們盲聾者而言,如果沒有點字輸出就無法理解。這台機器是『盲文顯示機(Braille Sense)』,有點字檔的輸出與輸入功能,可以連接網路。例如我手邊的這一台現在已經放了7000本的點字書,同時轉為文字檔的書也有1000本左右,隨時可以用點字顯示器來閱讀。」

福島教授的研究室是在東京大學的先端科學技術研究中心內,採訪當天(2022年10月28日)剛好要進行避難演練。我們有聽到館內正在廣播,可是教授不就聽不到了嗎?心裡才這麼一想,才知道原來會收到電子郵件通知。

「因為有留學生和聽障生,所以我請校方也要發電子郵件通知。啊,你看,收到通知了,怎麼會出現亂碼呢(笑),我的這台機器無法辨識。有時會有版本的相容性問題,偶爾會不巧遇到這種情形。」

接下來,教授當場進行實際操作,包括「餃子的王將」社長槍擊事件的嫌疑人遭到逮捕、北韓朝日本海發射導彈…等,流暢地朗讀出當天的新聞標題。


福島教授當場示範操作盲文顯示機「Braille Sense」,並大聲朗誦新聞。右為指背點字通譯員的前田惇美女士

―在教授的年輕時代,這台機器應該還沒被發明吧?

「我是在81年成為盲聾者,那個時候根本沒有這種機器。身心障礙者有很大部分受惠於科技的輔助,即使身體無法自由活動,透過網路可以和世界連接。這台機器在獲取資訊方面非常有用,但是因為市場很小,所以很貴,我是用研究經費買的,但是一般的障礙者即使有政府補助,自己也必須負擔20萬日圓左右。像這樣,因為身心障礙的關係,出現了各種追加費用。」

盲聾者無法避開「二密」

―原來教授是這樣每天吸收資訊,想要請教您現在最關心的話題是什麼呢?

「髒彈(dirty bomb)。話這麼說,是因為像日圓貶值之類的,在生活中總之可以想辦法度過,所以不是很在意。比起這個,俄羅斯在什麼樣的時機是否使用「戰術核武器」?萬一真的動用了,日本也會在各式各樣的層面上受到影響。關於烏克蘭的問題,尤其是把髒彈當作一個步驟,甚至有可能動用「戰術核武器」,這是我個人現在最擔憂的話題。」

―針對另一個全球大流行的新冠肺炎疫情問題,您是怎麼看的呢?在疫情大爆發初期,每個人都在有限的資訊下惶惶不安地過日子,面對無法用眼睛或耳朵來確認的狀況,該如何應對呢?

「新冠疫情實在是讓人覺得煩悶,我們是靠手的接觸才能夠對話,根本不可能避開「三密」(指密閉、密集、密切接觸)裡面的密切接觸和密集。要我們避開的話,就等同於禁止說話,對盲聾者而言是極為困擾的問題。盲聾者一個人被留在家中的情形比以前增加許多,情況非常嚴峻。甚至是,我覺得一戴口罩就像是頭被罩上塑膠袋般,十分難受,不只是看不見、聽不到,再加上口罩讓人分不清楚氣味,感覺快喘不過氣…」

該如何克服孤獨感?

―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溝通問題在各種不同的層面上廣受議論。對於平常和學生接觸的老師而言,是否有掛心的事情呢?

「疫情期間,出現了很多社交孤立的學生,讓我很擔心。尤其是2020年度入學的人,以學部生來說,就是現在的大三生,因為入學後兩年間都是線上課程,他們在交朋友或是社團活動上受到很大限制,很多時候缺乏上了大學的真實感。」

―和教授的年輕時代不同,現在的年輕人其實可以透過智慧型手機來產生連結的…。

「使用手機還是無法共享同一個空間,如果不能一起並肩而行、吃飯、喝飲料的話,就容易出現孤立感。說個讓人哈哈大笑的笑話,拍個肩膀問候一下,像這樣子肢體上的稍微互動,就能夠成為支撐的力量。」

―不只視力,教授甚至也在18歲失去了聽力,您把那個時候的孤獨感形容為「像是一個人被丟到宇宙空間的感覺」,對吧。

「在宇宙空間之中,只有自己在發光的話,亮度是不存在的,除非有個東西讓光反射,否則就只是無限的黑暗,跟這個原理是類似的。要有個反彈回來的存在,也就是對方的一句話或者是反應,才能夠感受到自己真實地活著,而且正在發光。這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從現實上、物理上可以感覺到的。因為體驗過那種一旦歸零的狀態,所以了解到真的非常辛苦。」

―對成年男子來說並不稀奇,即使是面對最了解自己的母親也有無法說出口的煩惱的樣子。聽說您的母親在日記裡寫道:「真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麼?」

「不是故意隱瞞什麼事情,只是覺得說了也沒用,所以不說。當溝通被阻斷,無論怎麼做都無濟於事,像是沉入無止盡的海底深處。順帶一提,電影裡有一幕是田中偉登飾演的智流下了眼淚,但是實際上我並沒有哭。人在真正痛苦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那些哭得出來的,其實是還沒有那麼痛苦。」


電影《指尖上綻放的愛》以母親令子為主角,她一路陪伴智的成長,裡面也描述到她發明「指背點字」的溝通法 ©THRONE / KARAVAN Pictures

―那麼您是如何從海底浮上來的呢?

「看書、寫文章,同時也想了很多事情。因為我能夠做的只有思考而已。如果活著本身是有意義的,這般苦境也一定有其意義存在吧。有很多人因為意外事故或生病而英年早逝,我的身邊也有好幾位就這樣走了。然而,我被賦予了生命,置身在看不見、聽不到的環境條件下生存,這究竟是什麼道理。我只知道海倫・凱勒和我一樣是盲聾者,但是日本應該也有其他人。然而,他們之所以不為人知,是因為缺乏來自社會的關注吧。難道是告訴我,該為那些人做些什麼事嗎?我當時漠然地想著。」

活著,就是人的使命

―不過,生活中有些人會一面尋找活著的意義,卻苦苦找不到答案,反而急著下結論。

「當被問到活著是否有意義時,如果回答沒有,人生就此結束了。如果認為人類的生存沒有意義的話,所有的意義也就此喪失了。即使不了解意義為何,總之活著一定有它的意義,我只能夠這麼想。我的第一項使命就是活著,第二項使命就是活下去。」

―我們的思考卻無法這般單純,總是為了「要怎麼活著」 而煩惱。

「人一旦過於追求“活出自己”的話,反而會被表面所左右,像是在意別人的評價,以及與他人比較,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情而煩惱。不過,因為我處在相對評價本來就不具任何意義的狀況下長大的,」

有位新聞記者曾經問我:「是否有讓你感到嫉妒的事?」

「就我記憶所及,是沒有的。原因是如果我嫉妒那個人的眼睛看得見,這個人的耳朵聽得到的話,我就無法活下去了。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是在這基礎上活著,因為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能夠過。」

―我們有時會不經意就脫口說出「萬一〇〇的話,不如死了算了」之類的話,但是這個說法其實是很狂妄的。

「即使不是身心障礙者,很多人都會因為生病或老化而導致身體機能衰退,必須要接受他人的照顧才能夠活下去。年輕時做事俐落有幹勁的人,才會出現死了算了之類的念頭。我們還是嬰兒的時候,不管是誰都要依賴他人的照顧才能夠成長,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人老了,就算變得什麼都沒辦法做,也是極其自然的事情,不是嗎?這個社會上,同時存在著被照顧者和照顧者,為了能夠達到活著、活下去的使命,雙方相互扶持,我認為這是我們的存在方式,也是理想型態。」

指背點字通譯員:春野桃子、前田惇美
採訪拍攝:花井智子
採訪者・文章:松本卓也(nippon.com)

電影《指尖上綻放的愛》2023年4月5日DVD發行
詳情請參閱官方網站

松本卓也(nippon.com) [作者簡介]

nippon.com多語種編輯部首席編輯/撰稿人。負責電影及法語。1995年到2010年旅居法國。經歷了翻譯公司的職務之後,擔任專爲旅法日本人發行的免費雜誌《法國雜波》的副編輯,以及《BONZOUR》的主編。2011年7月入社,2022年11月起任現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