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性‧政治──2023柏林影展

闊別三年,重回柏林影展。過去最常造訪的兩座影城,一個早已歇業,一個則把座椅加寬加長還有升降腿墊;無論消失或改裝,皆是因應觀影人口巨變以及新冠疫情衝擊的結果。而影展持續舉辦,對創作和產業都別具意義。好久不見,也成了影人相見最常互道的第一句話。

柏林影展的政治性向來強烈。聲援烏克蘭、伊朗女性和被囚影人,在此率先嘹亮發聲。倒是香港導演杜琪峯在評審記者會上的「極權掌控電影」說,在翻譯不知有意還是無心的「稀釋」下,非中文人士能接收得相當有限。

政治當然不只是國與國、政黨與陣營、當權者與異議者的衝突而已,身體的、性別的,亦在其間。然而革命創新與矯枉過正,其界線也在不斷移位拉扯中。柏林取消男女演員而以主配角給獎已有幾年,本屆評審團主席由克莉絲汀史都華(Kristen Stewart)扛任,也被視為奇招。年紀輕輕便因《暮光之城》走紅的她,近年在選片與演技都令人刮目相看,也不畏出櫃,坎城似乎也很欣賞史都華,柏林這下橫刀奪愛,算不算也報了坎城老是收割柏林得主新作的舊恨?

言歸正傳。人們如何被傳統的「男子氣概」所害,在今年有兩部看似對立實則同歸的作品可供對照。一部是《男人場》(暫譯,Manodrome),一部是《女人氣》(暫譯,Femme)。

傑西艾森柏格(Jesse Eisenberg)在《男人場》扮演Uber司機,女友即將臨盆以及不甚穩定的收入,看似給他很大壓力,實則有更深的桎梏,這在他加入一個以父親兄弟相稱的男性團體後,更變本加厲。本片導演是來自南非的約翰特倫戈夫(John Trengove),前作《割愛》(The Wound,2017)便曾聚焦南非柯薩族割禮儀式與同性戀禁忌的衝撞,新作則從當代美國的陽剛崇拜,挖掘暴力解決的成長陰影,以及肌肉膜拜下的性慾禁忌。主角失能後不斷以槍枝解決(製造)問題的作法,也在現實的管械問題外,多了一層替代與宣洩的聯想。

《男人場》讓我們看到陽剛男性被自己信仰的力量所摧毀。《女人氣》則教一個變裝皇后在黑街慘遭恐同男性暴打,當他某天以本來面目去三溫暖,卻發現其中一個攻擊他的人竟也混跡其間,劇情於是走向「變裝皇后」對「深櫃同志」的復仇行動,只不過從他身體奪取的是精液而非血液,要命絕招則是讓你動了真情。陽剛不僅成為異性戀霸權打壓同志的藉口,也成為同志偽裝或相殘的毒藥。片中一場主角和異男們玩「快打旋風」,而以「春麗」打趴眾人的橋段,從暗渡陳倉到刮目相看,也對性別和扮演下了有趣的註腳。

其實把「直男癌」拍得最生動的,是最後拿下評審團大獎的《紅色天空》(暫譯,Afire)。誰是直誰是彎?首先就跟你開了個玩笑。想要寫出代表作的直男小說家一事無成,自視甚高,猛往別人身上貼標籤。然而這個乍看像是討厭鬼去度假的輕喜劇,不僅從各種無所事事挖出成見的可笑,也在無聲無息中承受了生活的殘酷,偏見者不見得十惡不赦,只因太小看了真實。電影表面輕盈諷刺,但從細節盡顯編導克利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的洞見,最後還漂亮地扣回到小說(想像)與生活(體驗)的辯證,堪稱地主國眾多保障名額中最令人心服口服的傑作。

五個女人一台戲,獲得評審團獎的葡萄牙電影《苦日子》(Bad Living)幾乎讓男性絕跡,除了經營旅館的三代女性,還有餐飲房務一把抓的兩名女員工。其中夾在母親與女兒之間的現任經營者的煩躁苦悶,幾乎籠罩全片。就連緩慢但細微的場面調度,都像她抑鬱成疾的荒涼延展。這部片還有姊妹連作《日子苦》(暫譯,Living Bad)也在影展放映,一模一樣的角色、場景,只不過原為背景的客人們,一下成了主角,各自表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劇情重心轉換,有如觀賞焦距的重調,提醒著某些入眼卻沒入心的人事,往往更劇力萬鈞。同樣,你的波濤洶湧,在別人看來,也可能只是暗澗涓滴。

最終獲得金熊獎的《在亞當芒特上》(暫譯,On the Adamant)是曾經拍過《山中猶有讀書聲》的尼可拉斯菲力伯特(Nicolas Philibert)的紀錄新作。亞當芒特是座浮在塞納河上的建築,也是歡迎精神障礙者的日扶中心。除了有菲力伯特作品一貫的耐心溫柔,眾多被攝者暢所欲言時,誰是醫護、誰是病人?不先點破的作法,反而更意在言外。在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囚》(2017,馬莉導演)的人間煉獄,為何到了法國反而成為樂園?已是超乎電影美學,而是體制和觀念的問題。

今年的主、配角獎都由跨性別角色奪下。年僅8歲的索菲亞歐黛洛(Sofia Otero)在《兩萬種蜜蜂》(暫譯,20,000 Species of Bees)扮演自認是女孩的生理男孩,是該展現或是隱藏自我?不僅是她,也是母親及其他家族成員的衝突焦點,父權陰影亦昭然若揭。利用世代承襲的養蜂工作,帶出千萬種「蜂」貌為隱喻,更明顯的是在他刻意失蹤,聽到尋找他的大人以原來名字喊叫而一律不回的抗議,導演態度應該再清晰不過吧!獲得配角獎的席亞艾瑞(Thea Ehre)在《直到黑夜盡頭》(暫譯,Till the End of the Night)是個和臥底刑警配合釣出網路販毒主嫌的跨性別者,臥底警探是男同志,卻排斥和這位「女伴」搭檔,弱勢相輕的背後,也藏有舊愛(恨)祕密。雖然影片虎頭蛇尾,戲分關鍵的他被當作「配角」更大有問題(柏林為扮先鋒去除性別標籤卻又留下主配定義曖昧的陷阱),演出表現倒是無庸置疑。

最明目張膽高舉政治旗幟探討身體議題的莫過於《歐蘭朵:我的政治傳記》(Orlando, My Political Biography)。它是部紀錄片,但是當各形各色的跨性別者把自己的生命史帶入、分別朗誦或詮釋吳爾芙的《歐蘭朵》,產生了兼容後設效果與劇情扮演的多重趣味,更延展了小說文本的詮釋空間。曾經擔任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策展人的導演保羅B.普雷西亞多(Paul B. Preciado)一舉獲得近年才設立的「邂逅」競賽單元(旨在鼓勵較為前衛另類的電影)的評審團特別獎以及同志電影「泰迪熊獎」的最佳紀錄片。

得獎名單是否實至名歸,見仁見智。更多時候,它所反映的是評審團試圖藉由電影傳遞的訊息。更早在取決入圍名單時,類似工程就已進行過一輪了。外界口碑最好的《過往人生》(Past Lives)顆粒未收,意料之中,畢竟它早在日舞影展就曝光過,加上較為主流的敘事形式,確實不易在此出線,但無損它從一對男女在三個人生階段的離合所提煉的綿邈情味,之後應該會有更多榮譽加身。我更惋惜《圖騰》(Totem)的被埋沒,這部墨西哥電影把小女孩放進一場為病重父親舉辦生日會的一天,情節看似簡單,但家族成員的互動,調度得非常精彩,每個叫不出名字的角色,都有出彩的時刻。慶生如同告別,小孩雖然懵懂,卻也比成人更加澄明,為影片最後透出迷人的光芒。這兩部年輕女導演的力作,反而令我真正看到穿透男性視角的溫柔力道。

疲於奔命在各個影廳固然辛苦,也不是片片都能入心,地雷片沒少過。但看著大銀幕上的各種鏗鏘碰撞,不意便攫獲一些能量,是撥開藝術創作的暗柳,更找到直視現實的勇氣。妙的是回到台灣竟然趕上泰勒馬克(Taylor Mac)的《Judy秀:美可敵國》在國家戲劇院的最後一場演出,台上的變裝皇后管你覺得他是雌雄同體或不男不女,恣意把各時代的流行歌曲化為解構父權的工具,訴說生命史的同時,也不忘調侃普丁、川普、習近平。我彷彿有種回到柏林的感覺,又驚覺花明即在此處。因為各種奇異美妙而勇敢善良的人,這個世界才得以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