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殺垃圾的王久良:那些大人,我一個也不饒恕!

文/鄭涵文 攝影/余志偉

9月在台北華山登場的CNEX紀錄片影展,以「承諾承擔」為主題,選了中國紀錄片導演王久良《塑料王國》作為開幕片,他的作品從《垃圾圍城》到《塑料王國》,在中國網路上永遠是熱得最快、也「被消失」得最快。這次來台參加影展、接受採訪,分享從自我覺醒到創作的磨練,在台灣,無論他的影片與報導,相信都會被深深記錄下來……。

王久良右眉靠近眉心上那道凹陷的小疤,是他鏡頭對準垃圾與塑料近十年的印記。因多次進出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垃圾場、廢塑料場,被嗆人的酸氣燻著,那次他終究不敵穢氣而氯元素中毒,眉上生了氯痤瘡,那座隆起的平頂小瘡山一路潰爛,耗了幾個月才好。然而,流膿生瘡的印記並不只在王久良眉上,而是更繁盛地刻印在長年活於垃圾周邊的人們身上。

王久良因拍攝《垃圾圍城》和《塑料王國》兩部環境議題紀錄片而受矚目,出身山東安丘樸實農村的他,自中國傳媒大學影視藝術學院畢業後成為攝影藝術家,曾差點成了為生活而得先擱下才華的人。所幸他那時以生死為題的攝影作品觸動了他的伯樂,即中國資深策展人、攝影評論家鮑昆。

「當時我說,我希望你不要去找工作,你是非常好的藝術家,你認真做藝術,吃飯問題我幫你解決,當時正是影像藝術品市場跨開的時候。」但現實是,以死亡為題的攝影作品「並不好賣」,鮑昆轉而引著王久良嘗試自己長年關注的垃圾議題,只是沒料到,這一踏進去,就是10年。

「塑料王國這四個字,他們還覺得很牛逼」

2008年時的王久良當然不懂垃圾,只能土法煉鋼,從跟蹤他家樓下的垃圾車開始,這一跟,卻意外跟出了四百多座污染失控的垃圾場,及依其而生的上千名拾荒者。他回來時說:「老師,藝術不藝術不重要了,這些景象,世人得看到。」這話讓鮑昆濕了眼眶,決意支持這個年輕人,王久良遂踏上這條追殺垃圾的憤怒道。

四年間(至2011),他繞了1萬3千公里,拍下5千多張照片、60多小時的影片。每座垃圾場都成了Google地圖上一個個小黃點,地圖緩緩拉遠,無數個小黃點環成一個圈,圈內不偏不倚正是北京。這是王久良的第一部紀錄片《垃圾圍城》。

濁色調的垃圾、廢料侷促的攪在一起,佔據了原本該是河流與土地的每一個鏡頭,震撼了世界。《垃圾圍城》掀起國際媒體關注,也間接促使2010年,時任中國總理溫家寶批示,投入100億人民幣整治北京周邊的垃圾場。

若《垃圾圍城》處理的是自家人造的孽,王久良2016年11月正式發行的紀錄片《塑料王國》(Plastic China),講的則是沒被擋下的、外來的禍。

片中一幕,工廠的孩子研究著一張畫有德國國旗的貨單,那其實是德國第二大服裝零售商P&C的進貨單,生產地是中國寧波,送貨地是德國,如今衣服已送達,包裝衣服的塑膠袋,又經「回收」,重回中國。

「『塑料王國』這四字不是我發明的,是媒體對中國大規模的廢塑料回收加工區的戲稱。有些地方還恬不知恥地說我們要打造一個中國的塑料王國,還覺得那是非常牛逼的事情。但你去看,根本不那回事兒。」
中國是全球最大的廢塑料進口國,沿海四十多個港口,平均每年吞進近一千萬噸的廢塑料,交易牽涉百億美金。約50萬個裝載廢塑料的貨櫃進港後,經層層轉手,最終落到散佈沿海、一間間家庭式工作廠房裡。混著各式污物的廢塑料被用最原始的方法人工分類、挑揀後,先用乾淨的水洗過,再被推入機器裡融成灰撲撲的塑膠軟泥,再經「造粒」噴出一顆顆塑膠原料顆粒(pellet)。

接著這些重生的塑膠小粒又被製成塑膠產品,隨即送出港,再次銷往世界各地。沖洗這些塑料的髒水流回河裡;挑剩的、難以重生的、最髒的垃圾和塑料,就被拿去鋪馬路、做浮球、做養扇貝的黑色盆兒,又或是留在原地成堆地燒,化作縷縷毒煙。

從螢幕上,理應是感知不到味道的,但看著片子,總讓人不自覺的憋氣。「那車間(指塑料造粒機器廠房)的酸味,你是一分鐘也待不住的,」王久良還曾因拍攝在車間待了太久,導致氯中毒,噁心、頭痛了好幾天,額上的瘡也是那陣子生的,「說回家吃不下飯太矯情,但那裡工作的人,都知道有味道,卻早已聞不到味道了。」

這樣的產業,讓村子成為癌症高發區,他調研(註一)時四處打聽村裡誰生病,卻換來「你要不要直接問誰沒生病比較快?」有錢人早已搬離,嫁出去的女兒,也都不回娘家了。

註一:調查研究

「最刺痛的不是酸腐的毒煙……」

追著廢棄物的這十年,也形塑了王久良極具調查報導感的風格。《塑料王國》製作耗時6年,光調研就一年多,除了田野,也跑去日本、美國取經。「我還打開一個美國街上的垃圾桶拍裡面的東西,結果發現一堆可回收的,這還是在環保意識比較好的加州!這要是在中國,不用10分鐘就被撿走了……原本是虛心去請教,結果發現他們的回收公司分揀很粗暴,比我們做得還差,然後這些東西就送來中國了……而且我得不好意思地說,中間那些賺錢的分揀公司,很多經營者都是台灣人,我去的三間都是。」

十年的田野調查的過程,讓王久良變成塑料專家,他隨手抄起一個寶特瓶就霹哩啪拉開始解釋。(攝影/余志偉)
十年的田野調查的過程,讓王久良變成塑料專家,他隨手抄起一個寶特瓶就霹哩啪拉開始解釋。(攝影/余志偉)

田野調查的過程,也讓王久良變成塑料專家,專訪當天,他隨手抄起一個寶特瓶就霹哩啪拉開始解釋:「這部分是PP,這部分是PET(註二),這裡不能回收,是垃圾」。若遇上材質不好分辨的,只要用火一燒,也大致能從那縷臭煙裡聞出那是什麼塑料才會有的味道。「這都跟他們(工作者)學的,什麼一看二摸三聞味兒,要分辨,可以看火焰,也可看煙,像PET,燒起來就發酸!……我學文科的,還要學這些化學式。但你想告訴的人更多,就得了解更多。」。

註二:PP(聚丙烯)和PET(聚對苯二甲酸乙二酯)為眾多塑料材質中的兩種,但因耐熱度、透氣度等特性不同,適用產品差異也大,因此回收時通常需透過人工辨識、分揀後再各自處理,才能進一步讓後端再生工廠利用。

學著分辨塑料還不是最難的。

《塑料王國》拍攝期間,王久良已縮到很低調的團隊仍時刻被地方派駐的眼線監視著,他戲稱自己有「三窟」,後來兩個被抄。其中一個租來的住處,甚至座落在「毒窟」旁。回收廠裡的人怕麻煩,總躲著他,第一個願意出來接受採訪的大哥,還是心疼他在那兒晃了3個月沒人搭理,才站出來。有一度他索性放下攝影機,用買貨人的身份進入工廠,並開出合理的價格買貨,虧了一萬多元人民幣。久了,老闆知道他來意不壞,也就信任他了。

願意出面的受訪者,最後多半也被地方勢力要脅不准再和他見面,幾個月的影像,常一夕烏有。拍了3年,王久良尋覓了無數的受訪者、換了無數個拍攝地,用時間和一直不足的經費拚著、換著那些彌足珍貴的畫面,直到有一次,團隊被公安扣下,無法突圍,還是動用鮑昆好幾層的人脈,才救他出來。「那一次,我是真的覺得,我再也頂不住了。」

但他終究用「40歲的山東男人暴烈的尊嚴」頂住了。 日前在台北華山CNEX紀錄片影展開幕映後座談上,凡有人問他怎麼撐住的,均是這套「尊嚴」說。但實際上,從滿是廢料、總共300多個小時的鏡頭望去,最震撼王久良,也深深刺痛他的不是種種刁難,也不是酸腐的毒煙,「是孩子在垃圾堆裡。」連結至報導者 閱讀更多